正文 第一回 一品成幻夢,千金動幹戈(上)(1 / 3)

在北直隸通往北漠的官道上,一個年輕漢子正步履蹣跚地走著。他頭發蓬亂,麵色枯黃,身上的灰色長衫也沾滿了灰垢。他的帽子也散歪著,帽帶在風中飄揚飛舞,加上他東倒西歪的步姿,帽子隨時都會脫離他的頭。他看起來神色沮喪,兩隻眼睛木然無神,嘴唇也綻開了一道道口子。

這個人是個秀才,名叫柳聿,字聿明。柳聿寒窗苦讀數十載,於今年初春赴京科考,幾日前放榜,結果名落孫山。柳聿想起自己半生淫浸書卷,滿以為“一舉成名天下知”,誰知苦苦求索到頭終成幻夢,不由得萬念俱灰,痛苦至極。柳聿感到愧對養自己二十餘年的兄嫂,無顏再見他們,又思慮無路,便決定沿北直上,生死由天。

日頭漸移中天,氣溫慢慢暖起來,地麵也開始映上日光的暈色。四月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明媚,道旁的樹木花草也一日比一日繁盛嬌豔。但柳聿對這一切猶如視而不見,他隻管一步長一步短地走著。

忽然,身後蹄聲雜遝,由遠到近,混著堅冰被踏碎的聲音。風輕馬快,一騎馬疾馳近來將走在道中的柳聿一把提了起來,把他橫放在馬背上。由於施行者力道過猛,柳聿的頭撞到馬褡裏的刀柄上,登時便暈了過去,鮮血從額頭汩汩流出。因這一停頓,後麵的馬便追了上來,一青年漢子道:“胡老三,你幹麼抓一隻雞?”那胡老三笑道:“成二哥,咱等會不是要開一個‘大漠狼煙會’嗎?狼當然要吃人,就拿這小子祭刀咯!”其他馬客齊聲稱是。那成二哥看了看柳聿,道:“老三,力氣蠻大啊,都撞出血了!”胡老三低頭一看,柳聿的鮮血直淌到地上,染紅了馬蹄。胡老三不禁得意,想不到自己的膂力竟是如此強勁,就那麼一抓一放就讓這人頭破血流。其實他哪知道柳聿不但手無縛雞之力,經這幾日的不食不飲連重都重不過一隻雞了,而他剛才已用了五成功力,本擬力道恰能提起柳聿,誰知就像幼兒打紙老虎一般輕易。那姓成的道:“老三,死雞祭刀是不吉利的。”口中說著,手上的馬鞭卻是一轉一挽,摶起一塊堅冰化後形成的黃泥,往柳聿臉上一鞭,那泥便粘上了,血也頓時止住。用軟鞭和泥、粘泥、敷泥,以軟碰軟,動作迅速,部位不差一寸,顯是巧運內力,功夫不錯。跟隨的幾個漢子喝彩道:“二哥好功夫!”“二哥真厲害!”

那姓成的叫成金違,人送外號“大漠違天”。他善用短戟,是北方大漠裏的一隻凶狼。這時他聽了別人的奉承,心裏不由得得意洋洋,但表麵上卻並不微笑,反而更顯嚴肅,隻加鞭坐騎,道:“兄弟們,別耽了,天黑前趕到龍王廟。”其他人相繼跟上,隻有胡老三落在後麵,自語道:“我的功力是有長進了嗎?怎麼好像二哥長得比我還厲害?”

午時左右,這一行馬隊已到了一座大廟前,廟的牌額上寫著三個鏨金大字“龍王廟”。北方較江南為旱,是以處處都修有“龍王廟”,用以祁雨禳災,隻是這一座廟較為闊大氣派。不過“龍”字的前麵還多了一個大大的“青”字,那是用幾十柄短刀插成的。一個漢子道:“他媽的,這一回又是青龍幫坐莊!”他嗜賭成性,是以將做東說成坐莊。胡老三道:“管他媽的,老子的鋼刀就是本錢,咱給他來個通殺!”成金違回頭道:“今日正主兒不少,大夥兒不得亂來。”眾人點頭遵命,紛紛下馬,將馬交給青龍幫的人。

走到門口,正迎上來一位中年漢子。那漢子約莫四十歲,身材高大,麵色黝黑,碧眼紫須,穿彩色綢衣,背後跟著一個年輕人。

那漢子朗聲道:“鐵狼幫二當家的成爺到!”這話既是主方對來賓的通報,也是說給裏麵其他賓客聽的。成金違拱手回禮,抬頭一看,不禁一驚,原來知客竟是橫行燕雲的司馬劫。在直隸這一帶要說不知道司馬劫這個名字猶可,可是誰都知道“燕雲一騎,騎行燕雲”這八個字。司馬劫是漢蒙兩族混血兒,獨來獨往,常在燕雲一帶劫掠商隊財物,殘殺商人,一直都是官府通緝的對象。由於司馬劫武藝高強,使一柄鋒銳的圓月彎刀,加之一匹汗血馬為坐騎,官府的捉拿往往變成目送他遠去,是以他的名頭甚響。

成金違不敢怠慢,回道:“司馬先生招財啊,今日之會你也來分一杯羹嗎?”司馬劫哈哈大笑,道:“老弟,沒有隻準你吃肉,不許我喝一口湯啊!今日之會,我來做個繞頭知客,隻求以後我的‘虎脊馬’在朔北吃草的時候,大夥兒別把鞭子揮得劈裏啪啦的嚇它啊!”成金違笑道:“原來司馬先生要做大買賣啊,到時可得給兄弟分一份紅啊!”司馬劫道:“客氣客氣,咱們聯夥做買賣,分他娘的金銀寶貝!老弟,請進。”說著右手向門內劃了個圓弧。

成金違暗道:“他媽的!青龍幫請的都是什麼東西,這種混血雜種都叫來!老子就在奇怪為什麼不具請柬,原來弄這種東西來給老子們驗證身份。他媽的,老子這張臉就是最好的請柬啊!”

胡老三跟在後麵一手提著柳聿,一邊喃喃自語,司馬劫身後的那名漢子卻認得他,便道:“老三,你幹麼抓一隻雞?”隻見胡老三一拍額頭,恍然道:“我說他媽的怎麼又感覺我力氣大了,原來我提著一隻雞!”說著將柳聿往地上一擲,表情恚怒。柳聿卻被他擲得疼醒過來,他渾身吃痛,不由得哎喲連天的叫起來,甚失讀書人風度。

胡老三正在氣頭上,聽得他呻吟喊痛,又一腳踢去,直痛得柳聿差點暈去。成金違不由得回頭說道:“老三,進來!”胡老三這才提著柳聿進來。

門裏正對一個平坦的大壩,從兩邊小道穿過,上兩步台階便可到達香客祈福的大堂。大堂裏塑有三個泥像,正中便是龍王爺。成金違款步行進,到左首第一個位置坐下,其餘人則留在外麵,同其他門派的人在耳房裏喝茶。大堂裏已坐滿了人,隻有右首第一個位置空著。

站在正中的青龍幫幫主鍾長鳴眼見各幫派的龍頭老大紛紛私語,情勢有些騷亂,便清了下喉嚨,大聲道:“各位稍安勿躁,咱們再等一等雪嶺宮主人吧!”

話聲甫畢,門外便傳來司馬劫沙啞的聲音:“雪嶺宮主人童木海到!”鍾長鳴走到門首,朗聲道:“童老弟,貴人事忙啊,塞北各大幫會可候你多時了!”語氣頗有不滿之意。但他又不不好發泄,是以托眾人之名責其遲到。童木海笑道:“實在對不住。”轉而進門作個羅圈揖,唱個肥喏:“各位久等,是小弟不是,原諒則個。”各門派掌門人也隻是拱手回禮,卻並不起身。

童木海也不以為辱,徑直走到右首第一個位置坐下。鍾長鳴待他坐下,便走向中堂,大聲道:“各位想必也知道今日‘大漠狼煙會’的目的,我也就開門見山了!實不相瞞……”突然門外又響起司馬劫的聲音:“矩劍門掌門人張識荊到!”此語傳進,眾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連鍾長鳴也暗自納罕:“雖說我沒有備請柬,但也是請的是大漠群雄啊,矩劍門遠居塞塞北,他又焉知我們的聚會?莫不是哪個門派和他有什麼仇隙,今日報仇來著?”眾人更是議論紛紛:“矩劍門怎麼會來?”“矩劍門可是名門正派啊!他們怎麼會來攪和大漠之事?”“矩劍門也想並吞大漠了?他媽的,這可不幹!”坐在左首的成金違也不禁暗道:“他也來分一杯羹?”

心念微轉,鍾長鳴已打定主意,不管張識荊來意如何,但來者總是客,自己做主人的切不可失了禮數。至於是不是尋仇報恨,則見機行事,總不能在自己的地盤上讓自己的客人出事,傳出去了讓人笑話。鍾長鳴迎出去,道:“張掌門,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張識荊邊走邊說:“聽說大漠英豪今日聚會要劃定地盤是嗎?晚輩不才,願來給各位作個見證。”等張識荊走進,大家才看清矩劍門掌門不過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麵皮白淨,長相英俊,神宇軒昂。

鍾長鳴道:“不錯,今日各馬幫掌櫃的都來了,鍾某忝為東道主,願意為大家劃分一下界限,從此旗幟分明,和和樂樂地過日子。”這話實是擠兌張識荊,他強調“各馬幫”就是要將矩劍門排除在外。張識荊道:“你們要幹什麼我不管,可是我聽說逆鱗會的人抓走了我的一個徒孫,還要在今日來祭刀。”

聽到這裏,鍾長鳴已心知肚明,原來是要人來著。但他擔心,張識荊年輕氣盛,恐怕不會善罷甘休。果然,張識荊道:“我矩劍門在塞外開門立派數百年,在塞外與昆侖派同領風騷,未曾碰到過門下徒孫被人抓去祭刀這種事的。”語氣頗為恚怒。其實早在張識荊說出“徒孫”二字時,心細的童木海已察覺到張識荊來意不善了。矩劍門是名門正派,但其掌門人自稱門下為徒孫的恐怕隻有張識荊一人,較之中原各大門派掌門人甚無風度。

逆鱗會幫主元大相站起來道:“張掌門,前幾日我們路過韃韃人邊界的時候,看見幾個放牧人在放羊,我們就想抓幾隻肥羊來填飽肚子,誰知那些韃韃人拚死抵抗。我們就拔劍殺了一人,恰好貴派朋友經過,調解不和,就動起手來。我們死了兩名會眾,而貴派不過被我們捉了一人,帶傷走了一人。”北方大盜殺人最不過平常,尤其是殺韃韃人。其時明穆宗治世,韃韃人常常入侵明朝,邊塞之人恨不得食韃韃人之肉,寢韃韃人之骨。是以此話一出,在座眾人並不訝異,隻是屏氣凝神,繼續聽元大相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