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後來談到那一個悲慘的下午時,她說,為了紀念47歲生日過去了整整6個月,她那天完成工作後並沒有直接回家。她和幾個生意場上的夥伴一起在黃昏時節聊天,並且觀賞了2005年這個城市所下的第一場雪。她的夥伴們,包括一個辭去公職的前任警察、一個老牌汽車銷售中介人,和一個電話接線員,一邊吃她放在桌上的意大利產巧克力和從南美漂洋過海而來依然保持鮮活麵貌的水果,一邊對她的容貌觀感與實際年齡表示了恰如其分的驚歎。她後來辯解說,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些恭維如同餐廳提供的辣子雞中埋沒於廣大辣椒的幾塊雞肉一樣,僅僅是用來維持一些彼此心照不宣的場麵話語。她強調了自己的政治麵貌和聰明才智——包括她曆年的工作狀況、政治覺悟和經濟狀況——比較不明智的是,她還以半炫耀的口氣泄露了她的實際經濟收入。她為這最後一項的泄密付出了代價。在走出派出所一周之後,幾個來自郊區的親戚孜孜不倦的電話和短信,迫使她更換了手機號碼。在更換手機號碼之後,她給自己電話本上的每一個人都發了短信,通知他們這一重要變更。第一個回她短信的人是她的一個麻將桌上的朋友。短信全文是:“嗬嗬!沒有想到徐老板你除了杠上會玩花頭,連賺錢報數都不老實。”
如果不是她的丈夫阻止了她繼續說胡話,派出所問案的同誌也許會對這位女商人的經商內幕產生興趣。在喝完一杯水後,她繼續回憶著那一天。她說,她是在比平時晚半小時左右開車回家的。她開著藍色帕傑羅——為什麼是藍色?因為,我兒子說,他喜歡這種藍色。他將來如果出版小說,一定會是藍色的封麵。他房間裏的牆都是藍色的。警察說,停。繼續說——去某個飯店買了幾個現成的熱菜,然後,為了警察已知的理由——紀念47歲整6個月——她去花店為自己買了一束紫色的丁香。她說她喜歡丁香那苦澀而迷離的香氣。自從她年少時在中學的花圃中首次見到這明麗的花朵,她就決定,不再去愛那布滿斑斕花紋的藍色地球儀、畫滿梅花般格子的習字本和五彩繽紛的蠟筆。她還說,丁香的花瓣,柔軟得猶如嬰兒的嘴唇。自從她第一次親吻她的兒子——那還是21年前的某個夏天午後,她在醫院的病床上,假護士之力,臉色蒼白——之後,她就將她的兒子比做她的丁香。她要讓她的兒子像她最愛的紫色丁香花一樣,柔軟、明麗而又高貴。
關於她對丁香花的熱愛獲得了她丈夫的肯定。她丈夫說,那一天晚上,他因故晚回家——他特別補充說,所因之故並非下班後聚眾打牌,而是因本市不良的交通狀況導致的長時間塞車所致。至於某些他單位的同事向上級反映的,他熱愛下班後聚眾打官牌的惡習,純粹是虛構——在推開房門之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宛如電視肥皂劇常見的情節一般,散落在地的丁香花。他的妻子呆立在桌前,手中死死捏著一張便條。那些紫色丁香花在地麵散鋪成孔雀開屏般美麗的圖案,為這個情景提供了奇異的風貌。妻子在看到他臉的時候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該尖叫的分貝之高已由同樣在派出所接受詢問的居委會主任謝阿姨證實,後者在買菜歸來途中路經樓下時聽到如此高音嚎叫嚇得扔下菜籃子抱頭而逃,散落了一地的青菜、豆腐、雞蛋和番茄。青菜和番茄經洗滌後可以繼續食用,但是碎裂的雞蛋和嫩豆腐則已無挽回之餘地。他在企圖取下妻子手中的便條時遭到了妻子歇斯底裏的抵抗。妻子甚至用腳踢了他的膝蓋。在好不容易搶下的被撕裂的便條上,他依稀看清了一句極富嘲謔意味的字句,他們親生愛子的筆跡提示著他們:他們鍾愛的惟一的兒子,已經遠遠離家出走。他扔下了碎裂的便條,在其如死去蝴蝶般墜落地麵之前,他拉著他的妻子——後者已完全癱軟,沉重得如一隻裝滿水泥的麻袋——向門口行走。他說,他第一時間意識到,他們必須去派出所,去居委會,去一切可以阻止他們兒子遠行的社會組織。他的妻子在他們臨近大門時號啕大哭,增加了他拖著她前去報案的難度。他們的緊迫度,可以根據他們在離家時,沒來得及關門關燈的事實,予以證明。
荷葉區派出所的值班女警一邊聆聽以上報告,一邊慢條斯理地遊移著派出所新配備的液晶屏幕電腦的鼠標,不斷更換著電腦桌麵。在嚐試了藍色天空、金色落葉、黑色鬱金香、白色雪林以及斑斕的蝴蝶翅膀等多種圖樣之後,受報案者所陳述細節的啟發,她將桌麵定為了紫色的丁香花。她向這對氣急敗壞的夫婦探問了他們兒子的姓氏——丈夫說:姓張。妻子說:姓張姓張,弓長張!——和年齡——丈夫說:21周歲。妻子說:1983年7月生的,到7月滿22歲了——並用一支藍色水筆——因使用已久故色彩深濃猶如夏日夜空一般——將這些資料一一記錄在值班登記本上。隨後,她用慢條斯理的語氣安慰說:請你們不用著急,先回家去吧。我們遇到過很多這種情況,很多男孩兒出走,到了火車站一猶豫又回來了。我們有任何線索,會立刻通知你們的。你們留一下聯係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