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人成為了鎮上唯一的閑人。可其實是那男人最閑,兩個女孩子還是要忙碌些的。
譬如,姓於、名為於濛的男子在晌午的時候搬了一張椅子、在於家的門口坐著,看鎮上的人來回奔走忙碌。青石板鋪就的路上,漢子們吆喝著號子、帶著滿臉的急火氣扛著木材往鎮北邊的木料場走。他們的衣裳都被草木勾破、臉上是灰塵、泥土與汗水調和出來的痕跡。髻也蓬亂,甚至嘴角還起了燎泡。
然而在於家青石磚砌城的門內,那於濛四平八穩地端坐在藤椅上。右手捧著一壺香茗,左手裏把玩著柄黑沉沉的劍。兩個女孩子,一個為他捏腿,一個將花生剝開了往他嘴裏送……看著悠閑得可惡。
在這個以重體力勞動為主的鎮上,女孩子並不多。即便有,也早就因為經年的風霜與打熬失掉了本該有的嬌嫩可愛的模樣。十三四歲的女兒家,膚色黝黑,身體又粗壯,倒像是渭城裏那些二十三四的粗使婦人。因而烏蘇與離離便叫這鎮上的人們眼前一亮。
她們生得漂亮,膚色雪白。一雙手雖不柔弱無骨,卻也不是那些生滿了老繭的粗糙大手可比的。最重要的是……她們的身上有這鎮上人從未見過的不同氣質。她們端莊、優雅,待人接物時候然攜著一股子不出的高貴感,但偏偏又沒有附近縣城裏那些大戶人家的勢力勁兒——一邊叫人覺得不可褻玩、難以親近,另一邊又叫人覺得……和藹極了。
——至少,少平這樣想。孫少平眼下正獨自扛了一根碗口粗的原木、往鎮子北邊走。他被兩邊的人夾在中間,隻能透過木材之間的空檔瞧見於家門內的模樣。不過這至少……可以叫他“正大光明”地看。倘若他走在外麵,大概會和另幾個少年人一樣“目不斜視”,隻在過於頻繁地“擦汗”、“咳嗽”的時候才匆匆地、意猶未盡地瞥一眼。
可即便是這樣的時光也太短暫。他們很快從於家門口走過去了。孫少平悶悶地又走幾步,覺得肩膀被粗糲的樹皮磨得熱、癢。於是忽然往地上呸了一口:“那個於濛,好吃懶做呢。自己手都不動,隻使喚人——兩個丫頭也命苦。”
在這種時候這些事,本該沒人搭理他。誰知卻得到了熱烈而廣泛的響應——原本沉悶焦躁的氣氛稍稍一緩,似乎有關那兩個姑娘的話題叫這些漢子們短暫地解脫了。
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不過倒不是幫腔。有往府裏、州裏去過的人便笑,那於濛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貴公子。這個大戶可不是縣城裏的那種大戶,而至少得是州府裏的富貴少爺。這樣子的貴人身邊的丫鬟,吃穿用度大抵比鎮上的於老爺還要好得多,且以後那少爺迎娶了正夫人,這兩個從侍奉的丫鬟搞不好要做妾室娶進門。
從此到死,隻要家勢不衰都錦衣玉食……這樣子還叫命苦,他們這些苦哈哈又叫什麼了?
少平心裏明白了,口中卻不服氣,再忿忿呢地嘟囔幾句。於是成了家的男人便笑起來。先對於這樣子的大戶人家丫鬟而言,那些事乃是她們的分內事——倘若那於少爺自己動手親力親為,她們才要慌得哭起來呢。兩個柔弱的女孩子,看手就曉得是嬌生慣養的,那於少爺不用她們做事了,她們去做什麼?難道被趕出去麼?
了這些又打趣少平,他是不是對那兩個丫鬟生了情意——那叫烏蘇的看著是姐姐,生一對杏眼,瞧著端莊極了,大概做事也穩重。那叫離離的看著是妹妹,倒生了一雙鳳眼,不苟言笑的時候也有三分的媚意。隻是這樣子的兩個可人兒,大概是看不上少平你的,你就不要癡心妄想了吧——
話七嘴八舌地完了,猛地爆出一陣善意的哄笑聲。
這笑聲穿街過巷,似乎令遠方邊的黑雲都淡了些。
可是再過一陣子……那笑聲卻忽然收了、人也紛紛地沉默了。
因為“下雪”了。
紛紛揚揚的白色粉末從空飄落下來,仿若冬雪提前到來——人們曉得,這意味著那火浪越來越近了。倘若他們沒能逃過這一劫……那兩個可人兒也要葬送的吧。
那火……可不分命貴、命賤。
“是灰。”於濛將劍擱在腿上,抬手接住那灰燼看了看,“也就還有三四的功夫吧。”
他現在的語調、神色,已全不同於渭城裏那個癡傻的於少爺了。甚至因為這些日子的奔波,他的膚色也黑了些、身形也瘦削了些。倒顯得他的眼睛更大了。
烏蘇停住手、抬起手來:“咱們真得待在這兒嗎?我前些日子去看那火,少爺呀,看著不像凡火,像是道士弄出來的……會不會是他們在找你——”
於濛笑起來:“找我哪裏用這樣興師動眾。對付李雲心還差不多啊……可是最近那邊也沒什麼消息。人都不敢往洞庭那裏去了。”
隔了一會兒,離離忽然:“這些人也真是笨。為什麼要把樹砍光?我從前聽三舅爺,這種時候放一把火從裏麵燒——就可以了呀。”
於濛又笑:“分時候的。這法子他們也一定會用,但是眼下不行。總得把這些大樹、樹,都砍了運走,剩下那些矮樹叢再放火。要不然這林子這麼密,一把火點著了還沒燒盡,那邊的火浪又過來,可就不妙了。”
“再者這火頭過去了,可就什麼都不剩了。吃的嘛,能勉強吃存糧捱著。但是冬用什麼取暖呢。寒地凍,地底下的樹根都凍住了——再有個雪壓塌了房子、或者來年開春再得賣些木料換銀錢……所以他們眼下也不全是為了防火。這位於老爺也算應對得當。要在從前,能做咱家的一個……”
無意中到了這裏,便停住、不了。愣了一會兒、閉上眼睛重靠到藤椅上、輕輕地歎一口氣:“等魯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