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蠻,”師君蒼老的聲音沉著而有力,“我老了,可我不糊塗,這些年來,你趁著我多病,把教中事務一概下放,你用我的名義幹下多少荒唐事,我隻是不想管不想問,你便以為我衰弱成牂牁江邊的野花了麼?”
“師君,請原諒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聖教,並無私心。”巫師的鼻翼抽動著,兩行淚落下來。
師君語帶蒼涼,“你和阿鹿幹,當初是我最得意的兩個弟子,我曾經想把師君之位傳給阿鹿幹,把總壇天師之位傳給你,可你們一個背叛聖教,一個想弑師奪位,養條狗還能給主人看門,你們真是連狗都不如!”
“師君,求你…”巫師抽噎著,淚更多地湧出來。
師君掐緊的手微微一鬆,“你滾吧!看在我們師徒一場的情分上,我現在不殺你,不過從此你不是聖教子弟,縱算我不殺你,可將來你能不能逃過聖教的絕殺令,那得看你的造化!”
巫師把頭伏低了,他哭道:“謝師君!”
師君把頭偏向一邊,他不想看這個欺師滅祖的劣徒,巫師還在砰砰地磕頭,似乎想和師君做最後的道別,便在一瞬,他的袖中閃出一道灼眼的光,他向前一遞,那光整個的沒入了師君的小腹,便在同時,他對準師君胸口重重一擊!
劇烈的疼痛讓師君騰地站了起來,巫師嚇得撒了手,師君朝他一步步逼近,巫師慌得向門邊滾了過去,巨大的恐懼如壓頂的層雲,覆蓋了他,他翻不了身,他發著抖,仿佛聽見了死亡的呼喚。
師君抬起手,聲音帶著血腥味兒,“阿古蠻,你好,你好!”
他死死地盯著巫師,重重地倒了下去。
巫師張大了嘴,風從門外蕩進來,吹得火光一閃一滅,他抹著滿臉的冷汗,脊梁軟得直不起來,他扶著兩條腿,逼著自己站了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撲倒的師君,那已死的人像一堆揉爛的破布,風掠過,扭曲的背脊一陣顫栗,仿佛垂死的一口濁氣,巫師彎下腰,將師君胸口的短匕抽出來,短匕上的血澀了,緩慢地滴下來,卻是無聲。他扳過師君的右手,微微的金光刺疼了眼睛,他便用力一拔,將那金光握在了手裏。
那是一枚金指環,指套上嵌了一朵金花,仿佛發光的唇。
他把指環握緊了,緩緩站起,對死去的師君冷冷地說:“師君,我會對外宣稱,你重疾不治,你安心走吧。有了金蠶指環,我便是聖教選定的神祗,從此,聖教是我的,牂牁也會是我的!”
他走了出去,把門輕輕關上了,風在門上盤桓,山野間一切很安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有人趁著夜色登上土台,對巫師說道:“朱褒使者來了。”
巫師道:“讓他稍等。”他停頓一刻,問道:“濟火在哪裏?”
“他還在到處聯絡舊部,散布妖言,不要受朱褒蠱惑。”
巫師冷笑,“就憑他那點實力,還想翻天麼?”他壓了聲音,“找人盯緊了他,有什麼異動,立刻通報!”
那人又道:“再一事,找到阿鹿幹了。”
“他在哪兒?”
“成都。”
巫師微微吊起嘴角,“大師兄,你還真是會享受,居然待在成都那樣的花花世界,逍遙得很呢!”
那人請示道:“要不要對他下絕殺令?”
巫師沉思,“不要忙。當初聖教未對他下絕殺令,時至今日,忽有此令,難服眾心,何況,另一枚金蠶指環還在他手裏,金蠶花多半也在他手裏,若是他死了,上哪兒尋得聖物。”
他背起了手,緩緩地踱起步子,俄而歎了一聲,自語似的說:“師君啊師君,你可真偏心,阿鹿幹背叛聖教,你都沒對他下絕殺令,我瞧你是鐵了心要把聖教傳給他,不過,而今無論是阿鹿幹,還是聖教,都在我的掌握中,你隻怕從來就沒想過這一天吧。”
夜還未去,這座古寨依然在沉睡中,遠山有薄霧嫋嫋地蕩開了,仿佛散逸的魂,那魂在山巔起起落落,久久的,沒有離去。
二
成都的春天來得恰到好處,陽光像一杯濃度很低的酒,有些兒熏然欲醉,卻不沉酣,街市上的店麵兒、瓦片兒、梁柱兒、旗幡兒染了春光,變得輕薄透明了,連行人被這春意感染,衣袂飄起來,仿佛要飄去天上。
這是建興三年的春天。
蜀漢開國已四年了,那個豪邁雄壯的昭烈皇帝也已駕崩兩年了,可蜀漢老臣總以為他還活著,似乎哪個瞬間,他便會滿麵春風地跳出來,邀上三五老臣,他掏腰包他買酒他請客,大家夥喝一個不醉不歸,醉成爛泥了,摟著彼此的臂膀互說衷腸。
可離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昭烈皇帝成了惠陵寢廟裏一張生冷的畫像,永遠用平靜而充滿力量的目光注視著這個國家,看她從艱難竭蹶中掙紮站起,看她用無上的勇氣鑄就偉大,也同樣看她一天天衰落,直到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