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兒劉備和大小孩兒高示其,很和諧地處在同一座宮殿裏,他們共同的熟人,是一個叫諸葛亮的中年男人。
高示其每天都可以看見諸葛亮急匆匆地從很長的台階下跑上來,雖然諸葛亮根本沒有時間和高示其打招呼,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高示其的存在,但這對於她來說,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享受了。
許多的日子裏,她在巨大的宮台上凝望來去匆匆的諸葛亮,有時候,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尚書台官員,一麵走一麵異口同聲地呼喊:“丞相丞相!”;有時候,他隻是一個人,懷裏抱著厚厚的一紮文案,或許是尚書台剛收到的各府呈文,或許是呈給皇帝的緊急奏疏,不管在哪一個時刻,他都那麼沉靜、冷峻、嚴肅。
在這幽深的蜀宮中,高示其很少看見諸葛亮笑,偶爾的展顏,也一定是和皇帝在一起,朝堂上的諸葛亮是個苛細的丞相,生活中的諸葛亮是個什麼樣子呢?
高示其常常幻想有一天諸葛亮忽然不小心摔倒在自己麵前,自己便很敏捷地將他扶起來,對他溫柔地說:“丞相,無妨乎?”她常常為這個幻想而興奮得在睡夢中笑醒,仿佛這一切已經發生在眼前。可是,令人沮喪的是,諸葛亮即使跑得再著急也沒有摔倒的意思,這讓高示其有點想不通,她不明白為什麼諸葛亮沒有學過武藝卻沉穩如鼎。
皇帝明日便要東征了,整個蜀漢都動員起來,軍需備好了,兵士召集了,戰馬奔騰了,舟楫開撥了,將軍們擦亮兵戈,披上鎧甲,奔赴戰場,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即將拉開帷幕。
高示其踏入內宮,宮裏燈火通明,皇帝還沒有睡,諸葛亮也在那兒,他們剛剛結束一場很私密的對話,諸葛亮抬起頭,目光落在高示其的臉上。
“高示其。”他在喊她的名字。
高示其很裝腔地回答:“在。”
諸葛亮鄭重道:“聖駕安危關係社稷,你一定要拚全力保護陛下,不能有半點閃失!”
“是!”
“孔明過於小心了。”劉備泛泛地笑著。
這是高示其第一次聽見劉備稱呼諸葛亮的字,她覺得特別親切,特別溫暖,她想,也許在私下裏,皇帝就是這樣稱呼諸葛亮。
“還是小心為好,東征事大,不可懈怠。”諸葛亮較起真。
別惹一個較真的諸葛亮,你最好先投降,劉備懶得和他爭,“那就小心吧,你怎麼說都成。”
諸葛亮卻還是嚴肅的神情,“臣再羅唕一句,陛下謹防東吳拖延戰機,他們能拖,我們不能拖。”
劉備沉默,他一字一頓道:“我與孔明約定,必在兩年之內結束戰事,若是兩年之內,荊州收不得,戰事拖不得,我必複返成都。”
這許諾讓人的心竟自一沉,諸葛亮什麼話也囑托不出了,沉重地說了一個字:“好。”
他最後又補了一句:“陛下保重。”
“保重。”劉備也說。
一個接過戰爭的血熱,一個把接過舉國的重任,多餘的話都不用說了,十餘年相知,所有情緒已經化在這一句保重裏。
高示其不太懂他們話裏的意思,可她被君臣離別的一幕感動了,她聽說過他們的故事,蜀漢市坊間一直口耳流傳,添了細節,加了情節,和真實離得太遠,她猜測真實的故事應該是另一個樣子,飽含著豐富的經曆,繁複的挫折,不屈的奮鬥。
不過,那應該很美好,足夠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裏用心去懷念,即便生死離別也消不掉那份深刻。
一輩子,懷揣著美好的記憶,懷想著相知的故人,那就是最深厚的信仰,有了這信仰,便擁有了無往不前的力量。
高示其現在隻是懵懂,後來當她隨同諸葛亮踏上北伐征程,彼時烈風蕭蕭,旌旗招招,她在他染了風霜的麵上看見了肅穆的堅持,他挺起他的脊梁,向前,一直向前,即便前途是不可逆轉的失敗。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信仰的涵義。
當她也成為那信仰的信徒,她便把自己當做犧牲,呈在信仰的祭壇上。
到最後的一刻,她仍然沒讓自己回頭,她像他一樣,向前,一直向前。
五
長江的濤聲猶如萬重金鼓,千均大呂,在廣騖的天地間擴展彌漫,仿佛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一尊鼎中。
一隻飛鳥沿著嵯峨的高山,穿過狹窄細長的棧道,撲棱棱地飛入了地勢平緩的江漢平原,它正逍遙翱翔,在地勢開闊的平原上低空飛行,幾次還落在田埂上,啾啾地鶯囀鳴啁,自以為背負青天,騰挪四海,超然自逸。忽而,這隻怡然的鳥兒驚駭地抖動翅膀,咻的一聲衝上雲霄,仿佛是在躲避獵手的利箭,慌張無措,再不肯在人間多停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