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1 / 2)

南中牂牁郡。

夜幕垂落,幾點星月光淚珠兒似的濺出,緩緩淌在一叢遠山的綽約懷抱裏,那巢穴似的山窩裏微有光芒,像凍碎了的蛋殼上皴出的冰紋。

吊腳樓掛起了竹編的風燈,風吹過,燈光晃晃悠悠,揭開了黑暗的一點兒衣裳,恍惚有歌飄蕩,或是在夜風裏漸漸蘇醒的花草。

便在這靜謐中,響起了斷續的腳步聲,那是在登樓,腳底踩著竹樓梯,聲兒很低,許久才吱嘎響一聲,仿佛悶在沙堆裏暗自敲碎的骨骼,人影兒恍如蒲草,投在虛掩的窗下,一隻手挪上去,輕輕推開了一個角。

屋裏燈火俱滅,風掃過床幃,紗帳在空中蕩起來,仿佛是無家的魂,看不清那帷幕間的人物影像,似乎這隻是一間空房子,被廢棄了許多年,偶被過路行人經略一眼。

人影往前探去半邊身體,俄而風在背後吹得響亮了,他心裏抖了一下,猛一回頭,月光如洗,勾出一張清朗的臉。

人影嚇得一個哆嗦,險些兒叫出聲來,可他動彈不得。

那人的一隻手已卡住了人影的脖子,咬著牙悶悶地摔出一個字:“滾!”

手鬆開了,人影往後一退,直退到樓梯口,心裏極怕,嘴上卻還強硬著,“你別裝君子,大半夜摸來,大家,大家都是一樣的!”

“我沒你那麼齷齪!”他低沉著聲音喝道。

人影一級一級退下樓梯,吱嘎的下樓聲伴隨著他的冷笑,笑聲暗啞,仿佛泥沼裏冒出的肮髒泡沫。

下到最後一級時,陰森森的聲音飄了上來:“鹿驚風,你守到死,人家也不會搭理你!”

他沒有回應,暗自望窗縫裏投去一眼,屋裏依舊安靜如夢,似乎屋中人睡得很沉,並沒被外邊的嘈雜驚醒,他本想下樓,又怕吱嘎的下樓聲吵著竹樓主人的好夢,扶著二樓闌幹,忽然騰空而起,竟自縱身跳下,落地時卻很輕,宛如來去無聲的風。

他沒有走,在竹樓前停住,月亮在腳邊落下來,仿佛南中的春雨,悄然而潤澤,哺育出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意。

夜風自頭頂上掠過,牽起了簷下的鈴鐺,叮叮當當,清脆悅耳,好似山澗穿過崚嶒卵石的甘冽泉水,總有種滌蕩所有喧囂的幹淨。

那幹淨便緩緩地流在心底,韶光飛逝,青春作老,心裏總有一個地方儲存著他的念想,像高聳雲天的青山,漫長的時間過去了,那山峰不曾改易一絲一毫。

他想,這一輩子也許就是這樣了,在月光下安靜地守護,聽鳳尾竹在風裏歌唱,看遠山在夜色中凝聚懷抱,想象著無數美好而傷感的支離片段,他一直不肯離開地守護,仿佛守護信仰。

月光吻著額頭,抹出冰涼的痕跡,心底湧動出傷感的水,卻在臉上綻出笑來。

清晨到來時,他還在竹樓前發呆,有婢女端著水盆走上吊腳樓,見他呆立著像一根傻木頭,竊竊議論道,鹿師兄又開始發傻了,三天兩頭站在吊腳樓前唉聲歎氣,他是要學漢人吟詩作賦麼。

樓上忽地響起水盆翻倒的聲音,他才驚醒,抬頭時,卻見那兩個婢女跑出來,一路跑一路喊:“聖女不見了,聖女不見了!”

聖女不見了!

他心中發緊,三步並兩步衝上了竹樓,倒把兩個奔下來的婢女撞了個結實,他不顧一切地撞開了門,撞進了屋。

還是那間屋,還是那一般無二的擺設,妝台上散落著胭脂盒,那還是他從成都買回來送給她的禮物,床幃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板壁上鑿出的那朵碩大的金花,花瓣痛苦地抖動著,仿佛一個嘲諷的笑。

可是沒有人,沒有他熟悉的那張臉,周遭的一切都變得空了起來,巨大的空,無處不在的空,重重地罩住了他。

他看見枕頭上臥著一方白生生的手絹,宛若一張蒼白的臉,上邊繡著幾行字,是漢文:與君訣也,慕蓉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