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理論創造源於絕望(1 / 3)

訪談者:第一財經日報 蘇婭

時間:2010年3月3日

訪談者:《潛規則》的前半部著重講利益計算的方式和法則,後半部涉及人格、良知這些精神領域的東西。有人批評你提出的理論的核心是“利益計算”,是不是特意補充了道德方麵的內容,應對這種批評?你對道德在整個社會生活中作用怎麼看?

吳思:後半部分本來就包括《我們的理想人格》等內容,修訂版還撤了一篇《造化的報應》,並沒有補充新東西。的確有很多人批評全書都是利益計算,不講道德和良知。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首先受的教育都是思想道德領域的東西:共產主義覺悟、學雷鋒、破私立公、為人民服務。保留對精神作用的尊重和認識,並不是需要額外做的事,那是我們的底子,我們需要補上的反而是前一部分——要做利益計算,不是光從道德和思想的角度討論問題,而要從利益的角度討論問題。對我來說這個問題正好相反,不需要補談精神問題。

再進一步說,這兩個領域沒有截然分開的必要,利益之中就包含價值觀。比如同情心吧,同情心就可以計算,它價值多少,眼前這一杯飲料,我是給他喝還是我喝,這裏麵就有一個利益計算。表現了我的同情心與饑渴感的比較。這個利益計算不是列出算式,而是一種本能。現代神經科學已經證明,人人都有同情心,人人都有正義感,天生如此,無需額外培養。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們看武俠小說,看大俠打抱不平很過癮,看得很過癮,大俠本身也很過癮,就像喝酒過癮,打抱不平也過癮。它天然地給我們帶來回報。

訪談者:應該說,“計算的方式意味著道德的退場”這種說法本身就是個偽命題。

吳思:是的,我是把道德落實了,落實到計算之中。這也不是我的發明,俄羅斯第一代馬克思主義者普列漢諾夫就說:道德裏總是包含著算術的。

訪談者:你無論讀曆史,還是做記者,都在為你身處的現實創造概念。在找到“潛規則”這個概念之前的十多年中,有什麼堵著你,迫使你尋找一個概念?那麼現在又過去了十年,這十年有沒有新的東西堵著你?你會用什麼概念來描述當前?

吳思:如何用一個概念準確地描述中國?這就是一件堵人的事。現有的概念,比如說,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權貴資本主義等等,對這些概念,我都不滿意。我認為中國社會是官家集團作主,中國是官家主義社會。這就是一個概念創造。

那麼,官家又與誰合作,一起坐江山,一起賺錢,用權力換取更高的收益?在幾百年前跟地主合作,跟小農合作,有地主官家主義,小農官家主義,現在已經取消農業稅了,主要的財富創造者是工商界,而工商界的主導者又是資本,所以現在資本與“官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這是我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的描述。在過去的十年裏,這種特征越來越明顯,比如,某些官員在煤老板那裏拿幹股,這些都是例證。

工人繼續無權,中小資本也成了盤剝對象。而民間也在通過各種辦法,努力增長對官家和資本的討價還價能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就是我對過去十年的總體印象。

訪談者:“潛規則”這個概念被創造,並且流行,包含著一種強烈的個人的體認。現在,很多人想仿效你的路,他們或許會為造概念而造概念,但大多不能流傳,是因為這些概念都不夠切身,自我體認缺失。在你創造“潛規則”這個概念的背後,個人體認與社會碰撞得最為激烈的是什麼,這個創造的動力是什麼?

吳思:最大的問題是,我們腦子中灌輸的那套概念體係,不能準確把握和描述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再往遠處說,也把握不了中國的曆史。

灌輸給我們的這套東西是什麼呢?唯物史觀,政治經濟學,用這套概念體係去認識社會,就會發現,生活不是那麼一回事,往往是反著的。

我們去插隊的時候,背得很熟悉的毛主席的教導就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雖然農民的手是髒的,腳上有牛屎,但在精神上他們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幹淨。可是,我們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卻發現他們偷懶,在工廠接受無產階級再教育時發現工人也偷懶,每天隻幹三小時活,還把公家的東西往家拿,貪小便宜,好像還沒有我們這些學生幹淨,我們要真學的話,就應該學偷懶、占小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