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道:“丞相大才,已知扶蘇言外之意。蒙氏三代侍秦,根深葉茂,與扶蘇同戍苦寒,情深義重;丞相以士子的身份,入秦行政,根淺葉稀,好比沙中之草,經不起風霜。”
李斯道:“李斯的兒孫,娶的都是公主;李斯的女兒,嫁的都是公子。世人都說,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這樣的盛事……”
扶蘇道:“世人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此等盛事,生於始皇,未必延續到二世吧……”
李斯道:“公子禦極,朝臣必定以蒙恬為首,李斯要保持今日的恩寵,將不可能了。”
扶蘇收斂起笑容,正色道:“丞相權衡利弊,知道應該輔助誰了吧?”
李斯道:“扶持沒有繼承權、沒有軍隊背^景的公子,比擁戴理當繼位、執掌軍權、有私人班底的公子,更符合李斯的利益。”
扶蘇點頭,臉上浮現欽佩之色。
李斯道:“李斯貪戀權位不假,但依然存留士子的操守,這種亂政誤國的惡事,絕不會做。”
扶蘇將生肉投進炭火,滋滋聲響處,李斯透過煙霧,隻見扶蘇臉上浮現溫和的笑容,一個平靜的聲音,輕輕地吐出:“扶蘇做了皇帝,必殺李斯,此肉為證。”
李斯神色不變,笑道:公子可殺李斯,不可殺秦國。公子繼位,秦國尚有希望;他人造極,秦國必將破滅。李斯今日逆了公子的心意,他日必死,卻不失為忠臣;順從了公子的心意,不過多苟延殘喘幾天,卻將留下洗刷不掉的惡名。”
李斯嚴肅地說了一句玩笑話:“到時我死了,大家都說秦國是我搞壞的,我找誰說理去。”
扶蘇歎息道:“言及利害而不動其心,事涉生死而不改其誌,文士也。”
扶蘇起身,向李斯行起首大禮。禮畢,跪在案前,抽出匕首,卷起葛衣,慢騰騰地從大腿上割下一塊精肉,炙烤到七成熟,塗上蜀薑,用竹簽穿著,起身獻予李斯:“天寒地凍,多吃幾塊,溫飽方為正道。”
見了這一幕,李斯再也忍不住,愴然淚下。
重耳流亡列國之時,沒有食物,幾乎餓死。介之推割下腿上的肉,和野菜煮在一起,給重耳救急。後來,重耳回到晉國,成為君主,封賞當年追隨自己的人,卻找不到介之推。一打聽,這人隱匿到深山之中了。重耳令人燒山,想把這個功成不居的賢士逼出來。卻不曾想,介之推寧願燒死,也不出來接受賞賜。隻留下一首詩表達心意:割肉奉君盡丹心,但願主公常清明。柳下做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
扶蘇用最為決然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意願。事到如今,李斯知道,再說什麼也不管用了。眼看大廈將傾,憂慮秦國的前途,一股鬱氣自肺腑中猛然噴出,堵在胸口,讓他幾乎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