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世途輾轉(3 / 3)

作完詩,王維未及告別,徑直走出鄭先生的房間,離開了。二位先生也沒有責怪王維不懂得禮儀,隻有無奈地搖搖頭,看來這個年輕人還有好長的路要走。隻能祝他幸運了。

一夜無話,第二日晨起,王維隻覺得頭痛得要命,並不知自己昨晚是如何回到住處的,原來他昨晚行為反常竟然是喝醉了。王維苦笑,問小廝昨晚是不是有失態之處,小廝告訴了王維昨晚的情況。王維打算今日再去,一是為了昨晚的失禮道歉,二也是回敬昨日的宴席。

王維梳洗穿戴好,帶著小廝走在去鄭先生家的路上。這時,迎麵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竟然是祖詠!

“祖三,真的是你嗎?”王維驚喜道。

“摩詰兄,一別多年,可好?”

“好,好,賢弟何以至此?”

“上諭下達了,我這就要去邊塞上任,路過這裏,想到兄長應該在此,遂前來一聚。”

他鄉遇故知,王維趕忙上前,與祖詠相見。原來祖詠這是要去上任,特意繞路來濟州,想看看老朋友。王維感慨之餘,趕忙把祖詠請到自己家中好好招待。中午讓小廝去酒樓定了菜式,二人對麵而飲。想起在長安初識之時,王維意氣正盛,祖詠、王維還有弟弟王縉,三人月下暢飲,品詩論畫,那暢快的畫麵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如今,二人對麵酌酒,吃的是外麵買來的菜,喝的濁酒一壺,世事變遷如此之快,讓人不僅感慨萬分。王維看著眼前的朋友,貧賤富貴都沒有拋棄自己,很是感動,遂留祖三在此過夜。於是有了流傳於後世的那首詩歌:

喜祖三至留宿

門前洛陽客,下馬拂征衣。不枉故人駕,平生多掩扉。

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餘暉。早歲同袍者,高車何處歸。

王維很激動,心裏想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我王維何德何能,有這麼多的朋友願意陪伴包容。王維正沉浸在感動中,這時候下人進來,急急忙忙地說:“新上任的刺史裴大人提前兩日到任,各位都到了,就差大人沒有拜見了。大人快些起身。”聽到這個消息,王維也是很驚奇,但馬上肅容,請求了祖三的原諒,趕忙趕了過去。

4.笑讀古人書

天寒遠山淨,日暮長河急。

——王維·齊州送祖三

“下官拜見刺史大人,因有遠來的朋友拜訪,所以並不能提前得知大人提前到來,沒能在此等候,還望大人贖罪。”王維趕忙作揖行禮。

“哈哈,賢弟何必客氣!本是我提前兩天到任,快快請起吧。”說罷雙手扶起王維。

王維狐疑,這位刺史怎麼一點官威都沒有。來之前,王維早就做好被奚落的準備了。這時,王維才抬頭追尋聲音的源頭,這一看竟笑了出來。

新調任來的刺史名叫裴耀濟,裴耀濟其人本就謙和,對王維的遲到並沒有刁難,反而迎上前去,想來二人也算是故交。原來裴耀濟與王維一樣,曾是岐王府的座上賓,所以對王維格外禮遇些。二人相見,都唏噓不已,想起當年共同宴飲遊玩時候的風華正茂,如今王維看看自己的狀況,不禁苦笑。裴耀濟勸慰道:“賢弟不是池中之物,雖然暫時困頓,但必有出頭之日。且放寬心,為兄在一日,必定不會讓賢弟埋沒。”當時與岐王同遊之日,裴耀濟對王維的才華便欣羨不已,沒想到遭此劫難,也是心生惋惜。且裴刺史雅好詩書,正好與王維愛好相投,二人政見又往往相同,所以二人相處得很好。貶官兩年,王維竟然過得很閑適安然。這一年是開元十二年(公元724年)。

見過新長官,王維回到住處,陪同祖詠在濟州城內遊玩半日。因為祖詠忙著要趕路上任,所以王維也就沒有強留他多住幾日。第二日,王維特地去跟裴耀濟告了假,打算送一送好友。送了一程又一程,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王維已經送到了齊州。祖三不舍地說:“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天下並無不散之筵席,維兄就送到這裏吧,待有來日,我們共聚長安痛飲上幾杯。維兄,保重!”

孤帆遠影消失在碧空的盡頭,王維仍獨立在濟水旁不肯離去。他凝望著遠處,不知是對朋友的不舍,還是對自己孤寂的生活的排斥。看著朋友遠去的背影,王維恨不能自己也跟著一同離開,那座冰冷的城池,除了命令就是羞辱,荒蕪得讓人發愁獨自進入。落日的餘暉照在濟水上,寒冷。日暮時分的大河,格外迅疾。王維望著遠處的山峰,那一片明淨又如何不是孤獨?昨日才剛跟故友相逢,那驚喜的感覺,還有朋友的笑容還在眼前,可是今日就相送很遠,哭泣著離別。剛剛相逢卻又旋即離別,一笑一泣,會短離長,王維心中當真是感慨萬分。可是王維懂得,有些路,他必須一個人勇敢地往前走。生活就是問題疊著問題,為官也是如此。

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王維貶官五年之後,濟水秋汛到來。誰知這一年的雨水過剩,濟水竟然發生了大規模的洪水,兩岸的良田民居被衝毀不計其數,百姓流離失所。大災過後,必有大疫,濟州已經出現了病疫蔓延的情況。裴耀濟連夜寫好奏折上達朝廷,申請抗洪救災的銀兩;一方麵開倉放糧,舉辦粥廠。王維掌管著倉庫,全力支持救災的事宜。一麵又調動了全部可以調動的力量,組織官兵與百姓一同抗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秋雨冰冷刺骨,看著餓殍遍野,王維的心更是冷得發慌。壯丁都去抗洪了,他們的房子泡在河水中,搖搖欲墜。那邊一個小女孩,哭著要吃的,她已經餓得搖搖欲墜了。王維趕忙拿出了自己帶著的餅,分給了災民。又趕著去前線與裴耀濟彙合了。裴耀濟還在指揮著抗洪,他帶著蓑笠站在河邊,那麼無助。

奔騰的河水席卷著流沙拍打著河岸,可是這樣擁堵河水的辦法並非長久之際。朝廷的撥款遲遲不到,他們都知道,這些銀兩卡在了哪裏。河底下的淤泥抬高了河床的位置,讓洪水更加凶猛。

這水一治就是幾個月,冬天到來了。疫情是控製住了,可是百姓又多了穿衣取暖的問題。終於,河水不再泛濫了,流民也安頓好了。天地又恢複了平靜,好似這一場災難從未發生過。裴耀濟終於鬆了一口氣,濟州人好淫祀。這次抗洪成功,他們要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祭祀,來感謝天地給百姓以生存的機會。祭祀需要有迎神曲和送神曲,裴耀濟自然想起了王維。

“我知道賢弟的詩才最是負有盛名,這次事畢,相比賢弟也知道必定要進行祭祀。不知賢弟能否敷衍出兩篇祭神曲?”

“不敢不敢,既然是裴兄有需要,王維必當盡力完成。”

王維毫不吝嗇自己的才華,提筆就寫了兩首騷體詩:

漁山神女祠歌二首

迎神曲

坎坎擊鼓,

魚山之下。

吹洞簫,

望極浦。

女巫進,

紛屢舞。

陳瑤席,

湛清酤。

風淒淒兮夜雨,

神之來兮不來?

使我心兮苦複苦。

送神曲

紛進拜兮堂前,日眷眷兮瓊筵。

來不遇兮意不傳,作暮雨兮愁空山。

悲急管,思繁弦。

靈之駕兮儼欲旋。

倏雲收兮雨歇,

山青青兮誰潺湲。

這兩首騷體詩歌,及描寫了當地民間祭神的場麵,深受《楚辭·九歌》的影響,其中原始神秘的祭祀場麵的描寫與纏綿悱惻的情調相融合,表現了一種淒豔哀婉的風格。裴耀濟很是滿意。

祭神事畢,這一場災難才算徹底過去。朝廷對這次的治水很滿意,所以裴耀濟在年初會調任。走之前,裴耀濟把王維請到自己的府邸,語重心長地對王維說道:

“這次治水,你我都明白是我們共同的努力,不過朝廷有朝廷的規矩,我也是身不由己。今日既然調我離任,想必賢弟的升遷也不會久遠。這期間,千萬不要出什麼差錯才好。”

王維答應道:“這些我都明白,貶官在外這麼多年,官場險惡與不易,早已深有體會,裴兄這一去,一定要更加小心謹慎才好。”

“這次麵聖,我一定會向皇上稟報你在任上的所作所為,當今聖上是明君,一定不會讓人才久居人下。今日就此別過,期待與賢弟在京相聚。保重,千萬!”

王維拱手相送。還是那個濟水,王維又送走了一位誌同道合的朋友。這此地一待就是五年,他已經28歲了,早年的激情已經被打磨得所剩無幾。王維也終於體會到佛家那句偈語的意義。

正所謂,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放不下苦。人食五穀雜糧,生老病死是每個人必經的生命旅程,這點,他王維改變不了,他也隻能接受。來到濟州五年,除了短暫的通信以外,他再沒有過妻子的音訊。不過那次宛如的來信,對王維來說卻是很大的勸慰,信中隻有一首佛家的偈語: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王維懂得妻子的話,所以每當他思念難當時候,他總會這樣告訴自己。

如今,他真切地明白了,既然求不得,那何苦又放不下呢?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生死輪回早有定數,今生受的苦楚與磨難,不是前世留下的果,就是為後世種下了因。何必汲汲於富貴名利,卻不知珍惜眼前平靜的時光?王維想起來自己小時候,父親與自己談佛的情景。

那是一個秋雨纏綿的日子,父親與自己坐在台階上,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始終能保持一顆菩提之心,明鏡之意”。這一刻,王維突然懂了,他這些年苦苦的追求何不是怨憎會之苦?不是求不得、放不下之苦?手上戴著的還是當時那串念珠,這時,佛學對於王維來說,有了不同的或者說更為深刻的意義。

王維終於想明白了,他終於能夠安心接受現在的遭遇,過著真正平靜的生活。可是,上天總是在不經意間給你帶來變化,帶來驚詫。開元十四年(726年),裴耀濟調任的同一年,王維也奉命離開濟州。

在今後的六七年中,王維一直做著不大不小的官,他自己也並未十分在意,反而盡情享受和妻子兄弟相聚的日子。閑來往返於長安和洛陽,遊曆、交友、談禪。從這時起,王維的詩風也起了很大的變化,他開始對懷才不遇閉口不談了,他也不表達他的雄才大略了,隻一心醉心於佛學,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特點漸漸顯露。

開元十七年(729年),王維拜南宗道光禪師為師,開始虔誠地信奉南宗。

佛教自漢代傳入中國,經過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發酵和本土化,到了隋唐時期達到了鼎盛。唐玄宗時期,佛教已經發展出八大宗派。分別為天台宗、三論宗、慈恩宗、律宗、道賢首宗、密宗、淨土宗和禪宗。

天台宗是八大宗派中最先出現的,他在隋朝時期就已經集大成了。慈恩宗是由著名的唐玄奘和他的弟子們所建立,慈恩宗信奉印度大乘佛教中學說,以《瑜伽師地論》及其附屬論書(所謂十種支論)為典據,主張眾生種姓各別,同時從“唯識無境、境無識亦無”的次第來作契會實相的觀行。淨土宗與其他各個宗派不同,天台宗、三論宗、慈恩宗、律宗、道賢首宗和密宗都隻流行與宮廷之中或者上層的知識分子之間,而淨土宗澤是像普通百姓傳播的佛教宗派,並且有濃厚的宗教色彩。

王維所信奉的南宗隸屬於禪宗。禪宗可以追溯到北魏時期,當時菩提達摩在北方傳授禪法,以《楞伽經》為印證,所以有了楞伽師一派;唐朝初年,黃梅雙峰山道信禪師,在楞伽禪法外,參用般若法門;道信的直傳弟子弘忍法師,在東山傳法四十多年,門人尊其所說為東山法門。弘忍法師的弟子,著名的有神秀、智詵、老安、法如、慧能等十多人。也是從弘忍法師的弟子們開始,禪宗分為南宗和北宗。據說當時弘忍法師準備找弟子傳給自己的衣缽,就讓在座的弟子都做一首偈子,當時已經很有名氣的神秀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當時還是火頭僧的慧能聽了,說道:“了則了矣,空卻未空。”於是自己也做了一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法師看到了後,立馬決定把衣缽傳給慧能。因為慧能是火頭僧出身,所以當弘忍法師圓寂之後,很多本派的僧人還是尊崇神秀為掌門。如此一來,禪宗分為了北宗和南宗。以慧能為代表的為南宗,提倡頓悟法門,又結合世俗信仰而推重《金剛經》,不專主坐禪;而以神秀為尊的為北宗,墨守成規、信奉《楞伽》。而逐漸成為南北兩宗的對立。

禪宗自五祖弘忍門下有南北分途,南宗主頓悟,北宗主漸修。“漸悟”,就是通過坐禪、誦經來凝心、攝心,離棄世俗的影響和煩惱,認識和保持“心性本淨”,以求內心解脫後世南宗風行天下,習禪者以為禪宗法門不需坐禪,隻需於一機一境上驟然悟得,就可以得道了。

“頓悟”,認為“心就是佛”,人要覺悟佛性,用不著讀經禮佛,隻要“直指人心”,明心見性就行了。懷師指出:“盡一大藏教,統諸修行法門,皆漸法耳。即禪宗祖師,於言下頓悟者,亦由熏修漸積而來。”因此,習禪者必須注重修定。至於是先修後悟、修悟同時,還是悟後起修,懷師認為:三說雖異,通途是一,根器各異,自知適應,不必爭論高下。懷師的禪法不僅融合佛教顯密之學,而且貫通儒、道各家之言,相較比量,會歸一旨,別開生麵。

這時的王維已近而立之年,他開始嚐試隱居生活。他先在終南,即長安之南隱居,在東都嵩山也有他隱居的地方。

開始隱居的王維依然有好友結交,這在他的詩歌《答張五弟》中頗有體現:

答張五弟

中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

終年無客常閉關,終日無心長自閑。

不妨飲酒付垂釣,君但能來相往還。

張五即張湮,唐代書畫家,官至刑部員外郎,與王維友好。因排行第五,故稱張五弟。王維與張五誌趣相投,隱居在終南山時候,王維山居與張五山居較近。這首詩寫很希望他能來共享隱居垂釣的樂趣,借此表示自己不關心世事的心境。全詩寫得輕鬆自然,毫不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