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冷笑,提起筆來給孔尚賢寫了封信。他由遠及近,悠悠而談:“當今國勢日衰,民生日苦,您知道是什麼原因嗎?就是因為吏治因循,法無權威,遂使人人皆有僥幸貪賄之心,而朝廷達官和宗親豪門以及一些所謂的聖人,不知為國分憂,率先垂範,卻還居高自恃,不重德名,橫行朝野之上,為害黎民百姓之間。我才華不多,但也是身當國重,輔年幼皇上,決心不顧毀譽得失,重振朝綱,仰賴賢明有德如您這樣的人輔佐支持,而偶有藐視朝廷法度,屢教不改者,我也不敢以私意包庇。鄒縣驛站,我兒有做得過分之處,可能在您麵前有失分寸,這是老夫管教不嚴。但我兒千裏回鄉,尚能駕牛車而省驛勞,以您德高望重,為何不改正從前作風,為民表率?”
孔尚賢一生讀了許多書,這封信讀得懂。正因讀得懂,所以知道這是在勸導的後麵加了不可侵犯的警告。此時,他感到一陣寒意,從尾骨慢慢爬上脊梁骨,背後已濕透。
他看著外麵堆積如山的貨物,從桌子上抓起一根大蔥,狼吞虎咽下去,以穩定自己的驚慌。一個仆人跑進來報告他另外更不好的消息:以前允許咱們堆放貨物的鏢局翻臉無情啦。
孔尚賢氣得雙手顫抖,又去桌上抓了根大蔥。咬牙切齒道:“今年就算了,我就不信這狗屁規矩能支撐到明年。”
明年的事,孔尚賢還未見到,政府的聖旨就來了:衍聖公每年都進京,太勞苦,所以以後每三年進京一次。這對孔尚賢而言,無異晴天霹靂。
晴天霹靂不僅在孔尚賢的頭上響起,很多想要違反驛遞新規的人,頭上都炸起了霹靂。
侯東萊兒子案
驛遞新規頒行不久,張居正就碰到難題,張居正碰到的難題都是大難題。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一群言官彈劾。侯東萊的兒子算不了什麼,可侯東萊卻是封疆大吏,帝國西北部沒有他,簡直不堪設想。韃靼的馬不敢過明帝國邊境半步,全是侯東萊的功勞。多年來,中央政府非常重視侯東萊,凡是彈劾他的奏章都如同進了墳墓。
如果言官們彈劾侯東萊兒子的其他罪行,還不算難處理,可彈劾他違規使用驛站,就很不好辦。因為驛遞新規才頒布,倘若不治罪,驛遞新規就成了廢紙,張居正的權威會立即受到嚴厲的挑戰。
張居正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李太後和朱翊鈞卻認為,此事關係重大,未和張居正商議就下了聖旨:侯東萊之子下不為例。
北京城嘩然。張居正分明感到排山倒海的壓力撲麵而來,早就有人等著看好戲。張居正不急不躁,叫來呂調陽商量,準備要皇帝重新下旨。呂調陽倒是同意張居正的意見,可如何處罰侯東萊之子?如果重了,侯東萊能幹嗎?如果輕了,那群看熱鬧的人能幹嗎?
張居正用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按律法辦。”
呂調陽吐了吐舌頭,如果按律法辦,侯東萊之子可是要革去官蔭的。
張居正斬釘截鐵:“那就革去他的官蔭!”
呂調陽默不作聲了,張居正嚴肅地說道:“法律麵前人人平等,不能因為他老子是侯東萊,就對法律視而不見。如果我們真姑息了他,那麼,曾被處罰的違反驛遞新規的人怎麼想?”
呂調陽沉思一會兒,說道:“張閣老,有些話我悶在肚子裏好久,現在不得不說了。”
張居正看了他一眼:“你說就是!”
呂調陽雖聲音不低,但時刻都在字斟句酌:“驛遞新規頒布以來,很多官員都有怨氣,因為使用驛遞在他們心中就是該有的權利之一。”
張居正冷冷道:“權利?讓他們去查祖宗之法,看看哪條規定非公務時使用驛遞是官員的權利!”
呂調陽被打斷,又重新組織思路,憋了半天才說道:“張閣老,自您執政以來,所行之法、所行之事,似乎有些嚴苛急迫。比如驛遞這事,應稍緩稍柔些,要官員們慢慢適應,然後逐漸嚴格起來。凡事都有個適應過程嘛,正如從黑暗中突地走進光明,人的眼睛受不了啊。”
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可時間是寶貴的,亂世用重典,重病用猛藥,剝絲抽繭固然春風化雨,但他沒有那麼多時間!
他沒有理會呂調陽,直接去和朱翊鈞講,必須要重新對侯東萊的兒子處罰。朱翊鈞為難地左顧右看,馮保在他身邊,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