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驚愕,崔氏布下的三萬兵士死了兩萬,降了一萬,降的那一萬被緊捆手腳放在城牆根下…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來人至少有同等數量甚至翻倍數目的精兵才能遊刃有餘地對付這三萬兵士。如今天下尚未大定,石符兩家盤踞,其餘不過鄉間壩裏幾百幾千人的小打小鬧罷了,又有誰有這樣的手筆對付這三萬人?
四世家倒有實力,除卻崔陸兩家,隻剩王家偏安琅琊從不理會凡塵俗世,貫徹士家清貴最為徹底,又如何能犯下如此殺孽。還餘謝家,謝家詢郎精通文墨孔孟之道,沉迷文道授業,且謝家與陸家通家交好,若當真出手相助,又豈會行事如此隱秘,似要隱姓埋名好送蒙拓一個天大便宜?
長亭思來想去,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答案。
蒙拓看向長亭,薄唇緊抿,輕輕歎了口氣,終究挑唇笑了笑,將長亭攬到懷中,“前有曹丕出生圜如車蓋,後有陳勝吳廣魚腹得字,你就當這是得天意,享盛世的一個預兆吧。”
“天兆?”長亭窩在蒙拓嗤笑一聲,“事在人為,哪有什麼天兆?若當真為天兆,那福澤的也是你與哥哥,那豈不是要你或哥哥登基為帝,才對得起這天兆不成?”
蒙拓沉聲立道,“我不欲入主昭和殿,從未有此念頭。長英長兄為陸公後裔,平成陸氏家主又怎會想要這天下。我隻為純臣肱骨,長英長兄隻為陸家掌舵,可助這天下安寧富強,卻絕不為天下之主。以道德傳家,方能千年。耕讀傳家,十代以上。詩書傳家,五代無礙,朝代更迭,哪有不被替代的帝王?我蒙拓自知隻有打江山的能力,絕無守江山的手腕。長英阿兄閑雲野鶴慣了,待天下太平後,隻會退居平成,著書立說,以流芳百世。”
沒有不被替換的帝王家,隻有百年不倒的士族家。
隻是如今士族凋零,世家終究要為自己選一條路走,崔家選了朝堂,謝家選了孔孟文道,王家隱忍不發,陸家最終也會為自己選一條路,選一條可庇佑子孫萬代,春秋鼎盛的路。陸長英很清楚,登基為王,對陸家而言,絕非好路,甚至有自降身價之嫌,後世評說裏甚至會有陸家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躲在暗處將石家辛苦打下的天下趁機侵吞己有。諸葛殫精竭力扶持劉備稚兒,霍光受托扶幼主,這天下誘人不誘人?萬人之上,天命所歸,當然誘人!
隻是對於蒙拓與陸長英而言,有比天下更誘人的東西。
蒙拓沉聲再道,“更何況,石家尚有一個三郎,他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到時人命血肉的事我來做,治國安邦的話長英長兄去教,阿闖性情溫和,卻也有軍人血性,殺伐果斷卻不草菅人命,以理明視聽,以法治天下,臣下輔佐,待阿闖成家立業之時,便是他獨當一麵之日。若我繼位,世人如何評判?阿闖又如何能被當成一個儲君聽教習道?待阿闖成人之際,這天下我若不還他,是我不義。我若還他,他無治國安邦之本,我便是對天下蒼生不仁。石家養我育我教我救我,我豈能做這等不仁不義之輩?”
蒙拓主意既定,長亭默默放下心來,心中更升欣喜,隻覺夫妻二人默契十足,她前腳回絕庾皇後,蒙拓後腳便與她表明立場,不是默契又是什麼?長亭偏頭看向蒙拓,兒郎目光堅毅,五官端正,前額飽滿,知善惡,明是非,更愛她,護她,敬她,尊她,亦心懷天下,知敦倫常理,長亭靠了過去,拿前額去碰蒙拓的前額,柔聲安撫,“若二哥泉下有知,必定會很欣慰。”
提及石闊,蒙拓嘴角一抽,神容瞬時大慟,將長亭擁得更緊。
死亡帶來的傷痛,隻能讓時間衝淡。
長亭也反手緊緊擁住蒙拓。
昭和殿六日大門緊閉換來建康初定,再隔六日,六座城鎮均開門迎難民,在陸長英手筆之下,昭和殿連出三章條款優待難民,鼓勵充軍,甚至拿出條款招安小打小鬧般擁山自立的草寇、流民,陸長英既出優容條例,又出重典,其中言明“反擾民居、侵民財、犯民事者,立送巡城營衛司。反軍將擾民居、侵民財、犯民事者,立送禁城營備,立杖責五十板,罰銀三兩,糧五石。”杖責五十板,這是軍棍,五十板是要死人的,亂世用重典,這從根本上杜絕了招安的兵卒擾民攪事。
以建康為中心,打開城門,石家的影響力逐漸輻射至周邊三州。嶽三爺親征至邕州,當下將親子押解於馬下,又以雷霆之勢控製崔家諸人,再派遣一隊人馬去尋石闊屍首,快馬加鞭修書一封送回建康稟告諸事,信中稱其已將嶽番製服,可要將其送回建康鞭撻示眾?石猛口述,蒙拓下筆,讓嶽三爺自己處置嶽番,不須再帶回建康。蒙拓回來同長亭說起此事,長亭腦中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嶽番時,那少年蹲在石頭上口中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長亭眼眶陡然發紅,笑了笑,“聖人饒了嶽番一命。”
叫嶽老三增援嶽番,不過是給嶽老三一個機會自己處理。
嶽老三隻有這一個獨子,留不留給嶽番一條命,由他說了算,隻有一條,不能再讓嶽番這個名字活著了,無論嶽番死沒死,在建康,嶽番就是死了。
這是帝王的權衡之術,縱然因嶽番失去了一個兒子,也不能因此將嶽老三推到河對岸,既然兒子已經回不來了,那麼健將總要拉攏住吧。
長亭轉臉向玉娘說了此事,玉娘沉默了許久,隔了半晌才雙眼通紅地抬起頭來,衝長亭咧嘴笑了笑,“叫他死了才好,死了我也能不念著他,想著他,恨著他了。我一想到是因為他,你們才險些死掉,我就恨不得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在鄉裏頭,背叛主家的長工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他死不足惜,連一點兒人的忠誠和情分都不講了,也好,至少在我心裏頭,他總算變成了個壞人。”
長亭揉了揉玉娘的腦袋,喉頭酸澀得很。
隻是覺得可惜。
一路走過來的少年郎,如何也叫人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嶽番覺得蒙拓是因女人的事情在貶謫他,便投向了崔家,聽了崔家人的讒言,犯下了彌天大錯,隻是一念之差便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縱然嶽番還活著,沒有了嶽家的庇護,沒有了千軍萬馬可號令,沒有了石家的恩寵,在這亂世中,以嶽番的才識,他能否活得下來尚且未知,縱是活下來了,便也成了深山野夫,不足為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