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橫隔在他們之間,此時秋風乍起,一池水皺,他的廣袖開始迎風飄舉,半空中有蕭蕭木葉下,他適才擲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遺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潔淨的態度就像上古詩文中稱為君的水神。
他們隔著秋水互相張望,直到片刻後他的侍臣們急匆匆趕到,其中有一個宮裝的麗人,並立至他身後,如同一對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於是轉身跑開。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縱的把戲,還是真正起了臨陣脫逃之心。
結果是一樣的,她被帶到了他的麵前,聽他的侍臣們狐假虎威地喝問,她不答一字,隻是發現他已經冠帶濟楚地端坐,麵上也換上了君主該有的端莊和不該有的傲慢。
那個麗人後來對她說:“他那時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樣,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變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場,她的處境,讓她比那麗人遲鈍了許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心動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聲音。她的心動,非如她所想是在書窗下看見他的天真驕矜時,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見他的痛楚眼淚時。她的心動,遠早於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見他時便動了。
如是我聞,眾生舉心動念皆是罪。其實她的敗績是一開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敗得一塌糊塗,萬劫不複。那麼為什麼非得要徒勞無功地糾纏這麼多年,掙紮這麼多年?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放手,一開始就聽命,還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為之?
那是因為,她和他一樣,原本都是這樣的人,他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們都知道,人終將會死,不也要先活著嗎?
當顧孺人的妊娠已經足十月之時,她的行動也越發不便宜。長日無聊,她有的是時間耐心地等待,等待閣中各色人等都不在的機會,等著可以一無牽掛孤身出門的機會。
當這樣的機會終於到來,她穿上外衣,悄悄地走出閣去,她拖著已經沉重而笨拙的身軀,機警地躲避著東宮的各處防衛。其實沒必要躲避了,舊主已去,新主未來,東宮空曠得如同一座冷宮,是他說的,沒有了君主的宮殿,和沒有將軍的城池一樣,無須設防。
她按著記憶中的路線,走過了後殿,走過了後殿的廣場,穿過了玉石圍欄,在裸土界麵的一棵細小而筆直的側柏下停駐。她拔下頭上的玉簪,將樹下的浮土層掘開,掘起,掘深,直到她認定為可以隱藏一個秘密的深度。
她從袖中取出了一隻白色生絲的花形符袋,束口處的五色絲絛已經褪色,袋上兩個墨字湮沒,但是尚可分辨一筆一畫,錚錚風骨,鑿金碎玉。她將符袋放進了地下,用手推土一層層隱蔽,最終確認這除了她誰也不會在意的情愫被紅塵徹底掩埋,如同除了他誰也不會在意的風骨、堅持和理想被青史徹底掩埋。
於是這情愫永隻屬於她,如這風骨、這堅持、這理想永隻屬於他。
那麼還有什麼可遺憾呢?
顧孺人緩緩站起身來,腹部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向她襲來,她在暈迷前扶住那株側柏,向天空伸出了手去。是靖寧七年七月,初秋的天空,有暢暢惠風,容容流雲。天色溫潤可愛一如粉青色的瓷釉。在釉藥薄處,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來。
她伸出手就觸得到天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