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顧承恩戰死,逢恩代替,與太子不相見也已經整整十年。自他走後,無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攜犬逐兔,他的鞍馬荒廢,像這次這樣人不離鞍連日奔馳,雙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沒有向金吾衛說起,金吾衛亦漠不關心。
他接過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兩道淚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顧逢恩似乎無動於衷,隻是點了點頭。
他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顧逢恩簡單回答:“李帥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嗎?”
定權頷首,忽然察覺他的改變,非僅容顏,他已早非自己記憶中的那位親愛故人。
顧逢恩沉默了片刻,問道:“殿下,京內的形勢果已危若累卵了嗎?”
定權微生警覺,想了想答道:“軍不涉政,這不是河陽侯應當關心的事情。”
此語出口,他也忽然察覺了自己的改變,非僅容顏,也許在顧逢恩看來,自己也早非他記憶中的那位親愛故人。
燭影幢幢動搖中,兄弟兩人相對無言。至良久顧逢恩將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為殿下上藥。”
定權搖頭,大概是不欲讓他看見自己狼狽醜態,拒絕道:“不敢勞煩河陽侯,叫我手下的人來即可。”
顧逢恩打量了他片刻,問道:“是殿下的人,還是陛下的人?”
定權笑笑,道:“至此間又有何分別?”
顧逢恩點頭走近道:“是已無分別他們已經服侍不了殿下了,還是由臣越俎僭越罷。”
暗香幽浮。他曾得顧思林嚴旨,隻在私服上熏香,定權忽記起了晚宴時他的衣香,因氣息與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這樣說,他的鎧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時同件私服外的。他連回營更衣的工夫都沒有。
一念至此,他凜然大驚,欺近兩步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顧逢恩不變聲氣,平靜重複道:“臣說,他們已經服侍不殿下了。”
他察覺了,這並非單純的土腥氣,也並非摻雜入腥香的混合,他趨前數步,推開內室門,再趨前數步,推開外室門。門外名為守夜侍奉,實為監察看管的十數金吾衛士皆已倒於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識的麵孔,白如紙,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溫熱,黏稠殷暗如初研墨,蒸騰著銅鏽一樣的腥。
滿目雪白,滿目血紅。也許是平生未見過這麼多的血,他麵色陡然煞白,連嘴唇都毫無顏色,他的額上冷汗涔涔直下,隻覺頭暈目眩,方才飲的兩杯酒也開始適時發作,腸胃中翻江倒海隻欲嘔吐,他扶著門框漸漸彎下了腰。
顧逢恩從後攙扶住了他,一手順著他的脊骨輕輕撫摸,如同年幼時他從父親那裏受了委屈,向他哭訴求解時的安慰一樣。他在他耳畔輕聲道:“我第一次看見血,從馬上墜下,伏在塵土間,連膽汁都快吐盡了。但是父親下馬後,隻是給了我一記耳光,他下手那麼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沒有聽得見聲音,所以也沒聽清楚他是究竟罵了我什麼話。”
也許他隻是礙於君臣的身份,麵對自己這沒有出息的怯懦行為,才隱忍住沒有給出一記沉重的訓導的耳光。
定權壓製住了惡心,回過頭,突然勃然震怒道:“這是何意?!殺天子親衛視同謀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謀反?!”
他搖搖頭,否認道:“他們對殿下,殊無人臣之禮,臣不過兵諫,為清君側。”
未待他發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櫓。這點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權一雙鳳眼漸單薄漸狹窄,其間冷冷的光打量著他,“清君側,還是要清君?你殺了他們,他們剩下的人,李明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