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月圓的夜晚,我背好行囊,告別了父母轉身踏上離鄉的路。我聽到身後的門又開了,還有父親“嚓——嚓——”的腳步聲。我不敢回頭,不敢看他們疼兒念兒的臉。但我的心,清清楚楚地看到兩位老人戀戀不舍的目光正注視著我離去的背影,他們兩鬢斑斑的白發和蒼老的身影在明亮的月光下格外清晰。我五歲時曾看到一張外婆年輕時的照片。我無法理解照片中青春芳華的少女竟是現在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外婆。母親解釋說人是會變老的,她也將會變成老太婆的。當時我“哇”的一聲哭了,死命地摟住母親的脖子,我要對母親好永遠都不讓母親變老。想到這些,再想想身後父母絲絲的白發,深深的皺紋,不覺間我已淚流滿麵了。
火車載著我沉沉的鄉愁緩緩地駛離了家鄉,我望著車窗外當空的皓月,回憶著從前的一個個生活片段,不由地哼唱起了那首歌:“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
鄉愁
/三毛
我們無法掩藏起那一份莫名的感動,那一份真誠的神往,那一份醉人的心儀。
二十年前出國的時候,一個女友交在我手中三隻紮成一團的牛鈴。在那個時代裏,沒有什麼人看重鄉土的東西。還記得,當年的台北也沒有成衣賣。要衣服穿,就得去洋裁店。拿著剪好的料子,坐在小板凳上翻那一本本美國雜誌,看中了的款式,就請裁縫給做,而鈕扣,也得自己去城裏配。那是一個相當崇洋的時代,也因為那時台灣有的東西不多。當我接過照片左方的那一串牛鈴時,問女友哪裏弄來的,她說是鄉下拿來的東西,要我帶著它走。搖搖那串鈴,它們響得並不清脆,好似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裏,一碰它們,就咯咯地響上那麼一會兒。
將這串東西當成了一把故鄉的泥土,它也許不夠芳香也不夠肥沃,可是有總比沒有好。就把它帶了許多年,擱在箱子裏,沒怎麼特別理會它。
等我到了沙漠的時候,丈夫發覺了這串鈴,拿在手中把玩了很久,我看他好似很喜歡這串東西的造型,將這三個鈴,穿在鑰匙圈上,從此一直跟住了他。
以後我們家中有過風鈴和竹條鈴,都隻掛了一陣就取下來了。居住的地區一向風大,那些鈴啊,不停地亂響,聽著隻覺吵鬧。不如沒風的地方,偶爾有風吹來,細細碎碎地灑下一些音符,那種偶爾才得的喜悅,是不同凡響的。
以後又買過成串成串的西班牙鈴鐺,它們發出的聲音更不好,比咳嗽還要難聽,就隻有掛著當裝飾,並不去聽它們。一次我們住在西非奈及利亞,在那物質上吃苦,精神上亦極苦的日子裏,簡直找不到任何使人快樂的力量。當時,丈夫日也做、夜也做,公司偏偏賴賬不給,我看在眼裏心疼極了,心疼丈夫,反而歇斯底裏地找他吵架。那一陣,兩個人吵了又好,好了又吵,最後常常抱頭痛哭,不知前途在哪裏,而經濟情況一日壞似一日,那個該下地獄去的公司,就是硬吃人薪水還扣了護照。
這個故事,寫在一篇叫做《五月花》的中篇小說中,好像集在《溫柔的夜》這本書裏,在此不再重複了。就在那樣沮喪的心情下,有一天丈夫回來,給了我照片右方那兩隻好似長著爪子一樣的鈴。我坐在帳子裏,接過這雙鈴,也不想去搖它們,隻是漠漠然。
丈夫對我說:“聽聽它們有多好,你聽——”接著他把鈴鐺輕輕一搖。那一聲微小的鈴聲,好似一陣微風細雨吹拂過幹裂的大地,一絲又一絲餘音,繞著心房打轉。方要沒了,丈夫又輕輕一晃,那是今生沒有聽過的一種清脆入骨的神音,聽著、聽著,心裏積壓了很久的鬱悶這才變作一片湖水,將胸口那堵住的牆給化了。
這兩隻鈴鐺,是丈夫在工地裏向一個奈及利亞工人換來的,用一把牛骨柄的刀。
丈夫沒有什麼東西,除了那把不離身的刀子。唯一心愛的寶貝,為了使妻子快樂,換取了那副鈴。那是一把好刀,那是兩隻天下最神秘的銅鈴。
有一年,我回台灣來教書,一個學生拿了一大把銅鈴來叫我挑。我微笑著一個一個試,最後挑了一隻相當不錯的。之後,把那兩隻奈及利亞的銅鈴和這一隻中國鈴,用紅線穿在一起。每當深夜回家的時候,門一開就會輕輕碰到它們。我的家,雖然歸去時沒有燈火迎接,卻有了聲音,而那聲音裏,唱的是:“我愛著你。”
至於左邊那一串被女友當成鄉愁給我的三個銅鈴,而今的土產、禮品店,正有大批新鮮的在賣。而我的鄉愁,經過了萬水千山之後,卻覺得,它們來自四麵八方,那份滄桑,能不能隻用這片腳踏的泥土就可以彌補,倒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故園之戀
/豐子愷
飄萍天涯,歎山河破碎風中絮;永訣故居,堅抗敵衛國赤子心。
二月九日天陰,居萍鄉暇鴨塘蕭祠已經二十多天了。這裏四麵是田,田外是山,人跡少到,靜寂如太古。加之二十多天以來,天天陰雨,房間裏四壁空虛,行物蕭條,與兒相對枯坐,不啻囚徒。次女林先性最愛美,關心衣飾,閑坐時舉起破碎的棉衣袖來給我看,說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這麼樣了!我想換一件駱駝絨袍子。可是它在東戰場的家裏——緣緣堂樓上的朝外櫥裏——不知什麼時候可以去拿得來,我們真苦,每人隻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惡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悵,繼之以一腔憤懣。她昨夜睡在我對麵的床上,夢中笑了醒來。我問她有什麼歡喜,她說她夢中回緣緣堂,看見堂中一切如舊,小皮箱裏的明星照片一張也不少,歡喜之餘,不覺笑了醒來,今天晨間我代她作了一首感傷的小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