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起,每當病後休養,躺在藤躺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複後應該動手的事情:做什麼文章,翻譯或印行什麼書籍。想定之後,就結束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這“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記得了自己的年齡。卻從來沒有直接的想到“死”。

直到今年的大病,這才分明的引起關於死的豫想來。原先是仍如每次的生病一樣,一任著日本的S醫師的診治的。他雖不是肺病專家,然而年紀大,經驗多,從習醫的時期說,是我的前輩,又極熟識,肯說話。自然,醫師對於病人,縱使怎樣熟識,說話是還是有限度的,但是他至少已經給了我兩三回警告,不過我仍然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別人。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後,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並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然而D醫師的診斷卻實在是極準確的,後來我照了一張用x光透視的胸像,所見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診斷相同。

我並不怎麼介意於他的宣告,但也受了些影響,日夜躺著,無力談話,無力看書。連報紙也拿不動,又未曾煉到“心如古井”,就隻好想,而從此竟有時要想到“死”了。不過所想的也並非“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或者怎樣久住在楠木棺材裏之類,而是臨終之前的瑣事。在這時候,我才確信.我是到底相信人死無鬼的。我隻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一一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隻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但這儀式並未舉行,遺囑也沒有寫,不過默默的躺著,有時還發生更切迫的思想:原來這樣就算是在死下去,倒也並不苦痛;但是,臨終的一刹那,也許並不這樣的罷;然而,一世隻有一次,無論怎樣,總是受得了的。……後來,卻有了轉機,好起來了。到現在,我想,這些大約並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真的要死,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

九月五日

(發表於1936年9月20日《中流》半月刊第1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