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頑老都不知道有多少春風秋雨、夏陽冬霜了。
他們曾是一起在大街上混日子的小孩兒,慢慢長成少年。
頑老軟弱膽小,而崔禮則膽大包天,一起廝混的孩子幫裏,崔禮一直是老大,而頑老則永遠怯懦地躲在最後麵。孩子幫的內部也很混亂,或許隻是一時興起,崔禮明裏暗裏地照顧著頑老,讓他能多吃一口飯、少挨一頓打。那時候,對於在角落裏掙紮的頑老,崔禮就像世間最光芒萬丈一般的存在。似乎,就在這樣的一朝一夕間,兩個少年的關係貼近了不少。
後來,崔禮投奔了一個江湖刀客,跟著學武,舉著一把破刀,漸漸有模有樣。
能力愈來愈強,崔禮的野心自然越來越大,而江湖刀客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手邊有了得力的徒弟,他也愈發大膽,更加肆無忌憚,簡直成了一方禍害,仇家遍地都是。於是,遍體鱗傷地回來,也就成了崔禮的家常便飯。
也是從那時起,頑老開始讀醫書。
頑老自己也不記得家的方向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生於此的,卻仍舊不知道在這裏之前的事情。但是,他與這些混跡街巷的孩子不同,不僅僅是孱弱,更重要的是,他是識文斷字的。由此,他可能還是書香門第的孩子,故而天生不喜打殺。
每當崔禮齜牙咧嘴地回來,總有頑老的草藥和熱水等著他。
院兒裏的其他孩子也由此得了頑老的恩惠,漸漸的,頑老的地位也穩固起來,幾乎與崔禮平級而坐。
再後來,頑老和崔禮就開始有了矛盾。
因為頑老不希望崔禮再跟著江湖刀客廝混了。
崔禮表麵上答應著,卻還是我行我素。
年輕的頑老,雖然為了生計隱藏鋒芒,但並不代表他失去了棱角。
在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後,崔禮衝動之下,朝著頑老白淨的臉狠狠擂了一拳。
跌坐在地上的頑老當時就懵了,而崔禮也有些詫異,但他很快平複了神情,神態自若地去找江湖刀客喝酒了。
“從此,我們就是仇人!”頑老宣布道。
後半夜,踏著濃鬱的夜色,頑老走了,離開了生活了近十年的院子。走的時候,他留下了整整三壇草藥和十來頁自己擬製的粗糙藥方。
他早就打聽到,在蜀州城外的深山裏,有一位人稱華佗再世的老醫生,頑老就在這場衝突裏,匆匆忙忙地決定了一件事:你崔禮不是要去打打殺殺麼,我偏就要懸壺濟世。
後來,頑老再也沒有見到崔禮。一句“仇人”,就成了他們最後的一句話。
隻不過,當頑老自己走入這個江湖時,才發現這個世界的最底層裏,一切都是那麼艱難。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想要生存,要麼有一把人人畏怯的大刀,要麼就掌握著圓滑市井的手藝。
於是,頑老選擇了後者,他丟去了麵子,學會了各種各樣的生存技巧,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向墮落,然後麻木。就像戴上了一副麵具,再也摘不下來了,頑老也不記得,自己真正的心是什麼顏色了。而同時,他也明白了,崔禮不肯向那些惡人低頭,是為了什麼,他所付出的代價又是什麼。
其實,他隻想挺著腰板而已。
自己活得不如崔禮。
這就是頑老的結論。
鮑魚之肆,誰是幹淨的?自己幹淨嗎?如果沒有崔禮擋住了那些髒東西,自己能這麼悠閑自在嗎?
頑老回想起那段和崔禮鬧別扭的時光,那個時候,他那麼討厭崔禮,就像個笑話。
頑老也曾試圖尋找崔禮,但是,那個雜亂的大院兒已經變成了新砌的酒樓,江湖刀客和崔禮的蹤跡早已被磨滅。時光掀開了新的一頁。
天大地大。
白雲千載。
頑老仍舊厭惡著崔禮,來掩飾厭惡自己,慢慢成了習慣。
“頑老……頑老?”崔景行伸出手在頑老眼前晃著。
頑老瞪眼:“做什麼?”
“你認識先父?”崔景行問。
“不認識。”頑老轉轉眼睛,又說,“仇人。”
崔景行卻笑了,眼角一片皺紋:“我也恨他。”
頑老一怔:“為什麼?”
“他,他不是好人。我就是不想跟他一樣,才做捕快的。”崔景行望著滔滔流水。
“你的刀法還不是他教的。”頑老說。崔禮天賦異凜,他改進了江湖刀客的刀法,形成了自己的一套,世間獨一無二。
崔景行低頭端詳著自己的刀,普普通通的鐵片,粗糙簡陋,說:“是啊。但這是我已經不能改變的,我真正能做的,就是做和他相反的事。”
“那他,他是怎麼死的。”頑老忽然問。
崔景行的頭垂得更低了:“醉酒之後,街頭打架。”
八個字,崔禮的死,就這麼被還活著的人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了。
“就在漁陽。”崔景行補充道。
頑老渾濁的眼睛忽然湧起一種澄清的東西。
他到底,還是找到他了。盡管,已經隔去陰陽。
難怪頑老沒有認出來,他根本不知道中年的崔禮長成什麼樣子,而今,連他的孩子,都已經人到中年了。
世界上的事情,怎麼就這麼巧。
“那既然,我們都是恨他的,你我二人就和好吧。”崔景行說。
他笑起來的樣子,隱約幾分崔禮的影子——真醜。
頑老問:“你就不想知道我和他怎麼結的仇?”
崔景行搖頭:“年輕的時候不懂,現在想來,也就,也就是那麼回事吧。”
頑老撇著嘴笑了一聲,拾起一塊石頭,朝著流水拋過去。
“崔禮啊,這樣的仇人,你到底結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