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雲霞褪成了粉紫色,青灰的嵐煙開始在山間凝聚,模糊了山色和所有的線條。
一條鄉下常見的帶篷木船慢慢切開水麵,停靠上寧安鎮的棧橋。
船上陸續下來幾個身背竹簍、手拎竹籃的船客。他們剛剛趕完五天一次的縣城大集,每人臉上都顯得興奮而疲憊。
最後上岸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身形廋高,麵容清雅,一身毫不起眼的深藍色學生裝竟也讓他穿出翩翩的風姿。
付過船資,少年左手拎起一隻藤箱,右手則將一個鋪蓋卷兒甩到肩上,不慌不忙地隨著其他船客向鎮子裏走去。
寧安鎮是個古老的小鎮,青石板的街路,石頭牌坊,還有雕花鑿刻的門扇窗欞,無一不顯出歲月悠悠的痕跡。
此時家家戶戶都在生火做飯,空氣中飄散著草木灰和飯菜的氣味。整個鎮子卻仍然寧靜,所有的聲音都似隔了層霧,模模糊糊地聽不分明。
少年進了鎮,原本沉穩的腳步變得有些輕快,白晰麵龐上一雙溫潤的黑眼睛則顯得更加明亮。
幾乎穿過整座小鎮,他才在鎮尾一處低矮的小院前停下了。略頓一頓,打量幾眼大門,然後他才邁步進去。
院子裏有七八間平房,青磚的牆、烏色的瓦,雖不富貴卻潔淨齊整。一棵桔樹種在院當中,長得很茂盛,翠綠的枝葉間露出青色的果實。樹下有張竹榻,卻是空無一人。
少年將行李擱在地上,還未直起身子,雙眼就被人從後麵捂住了,同時耳邊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哥哥,你猜猜我是誰?”
手掌綿軟溫熱,帶著熟悉的甜絲絲的氣息,少年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欣喜的笑容。之前略顯成熟的氣質消失殆盡,唯餘與之年齡相符的活潑。
他抓下那雙手,回身說:“不是素,還會是哪個?”
手的主人衝著少年微笑,不急將手從他手中抽出,隻是一徑瞧他。
這是個十四歲左右的少女,皮膚雪白細膩,一雙眼睛睫毛濃得幾乎辨不出眼仁,毛茸茸的漆黑發亮。眉毛也很濃密卻不長,和略圓的眼睛相得益彰。小巧挺秀的鼻子下,嘴唇嘟起來就是枚櫻桃,豐潤精致,隻是顏色稍微淺淡。及腰的長發,發絲纖細烏黑,帶點自然的弧度,被緊緊地編成了一根獨辮。辮梢插著幾朵茉莉,散發出幽幽的清香。
她穿一身月白細紗短衫長褲。領口、袖口和褲邊滾了素花的邊子,圓胖的身子在寬大的紗衫裏不顯得豐腴,隻透露出這個年紀少女的活潑與朝氣。腳上是雙淡綠帆布鞋。整個人顯得清純嬌憨,令人一見之下頓生憐愛。
她仰頭望著少年,靈動的眼睛似乎會說話,流露出一種既崇拜又親昵的柔情。看得少年的臉色更軟,整個人都似乎要發起光來。
看夠了,她將頭微微一歪,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正要說話,就聽見有個女聲調侃地笑說:
“阿彌陀佛!阿春可算回來了。娃娃呀,從早上就心神不寧,這大門也不知跑了多少趟,門檻都要被踢破囉!”
灶間探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半身,梳著發髻,臉頰有些紅。她看著兄妹倆,精神很好地插嘴。
少年轉頭含笑:“吳嬸!”
女孩子的臉微微紅了,也扭頭看她,不樂意地嘟嘴。
吳嬸衝他點點頭,又向女孩招手:“娃娃,來,幫我端菜。你哥哥從老遠縣城回來,肯定是餓了。”
女孩聞聲,猶豫地看看哥哥,再看看吳嬸,終於懂事地放開一直緊緊抓住的少年的手,笑眯眯地仰頭說:“哥哥去書房見見爹和娘,他們也等了一天了,晚上我再找哥哥玩。”
少年輕輕頷首,不自覺地目送女孩歡快地奔過去挽住吳嬸的胳膊,一邊不住回頭看他,一邊推著吳嬸回去灶間。
整理了一下儀容,少年恢複了淡然穩重的神態,走向書房。
屋主餘觀硯是寧安鎮中心小學的校長,同時兼顧訓導主任、國文、數學和美術教員。早年他曾留洋英國,畢業於著名的倫敦大學物理係。當時人們猜測他可能會就職於上海或北京的著名學府教學或是做研究,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哪裏也沒有去,而是回到了生養他的寧安,同從小訂親卻從未見過麵的程家小姐成了親,從此再也沒有走出過小鎮,除開安安份份地辦學外就是著書立說。
如今他已是遠近聞名的著作等身的大儒,卻始終守著病妻、一雙兒女平靜度日。很多人為此很惋惜,寫信或是親自登門邀請他到大學授課,但卻都被他一一婉拒。鎮民尊敬他的為人,餘家在寧安鎮是個特殊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