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我的電話,幹嗎要打電話給你。不過有困難找老王,江湖誰人不識王定濤,老王的名片藏好還是沒有錯的。”她樂嗬嗬地說今天很開心,雖然沒吃上十二指街的小吃,但過得很特別。那一刻,她的話讓我心中一酸,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一隻特別的小白鼠,窮人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於是我不禁脫口而出:“你們城裏人看我們鄉下老鼠都覺得特別。”
“別提老鼠,那麼惡心的東西。”陳小路露出害怕的表情。
“鄉下是好地方,小時候我還吃過老鼠肉呢。”老王哈哈大笑,我也隻能跟著笑起來。
冬日天黑得快,小丁打完吊針,落日已西沉,我一直讓陳小路先回去,但她堅持送我們回去。“就當你帶我識路,下次我可以自己來找你。”她又說,“男人做事,不可以猶豫,走啦。”她這次不敢再去碰小丁,讓老王抱著,出了醫院。
陳小路又誇小丁幾句,又試探著伸手摸摸他的頭。小丁看著她,又看著她手上包紮的白色紗布,突然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那些紗布,眼神裏有一種沉沉的哀傷。
我擔心老王不認識偏遠的半步村,但老王說他來過:“我們有幾個公司員工也是半步村的,隻是施先生常年在外,怕都不認得。”
“不認得,不認得。”我隨口說。
我們朝著半步村進發,車燈在黑暗中打出一條光的隧道,隨著道路高低起伏,這條隧道也上下搖擺,仿佛不是車在向前推進,而是光柱想將車牽引進去一樣。我不知道前麵的光是將我引向光明,還是將我引入另一片黑暗。夜的黑,夜的冷,都被隔絕在玻璃窗之外,陳小路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手:“施哥哥,以後你的手機不能關機,這樣我才能隨時找到你,在家裏,很無聊的。”我看著她手上包紮著的白色紗布,說:“對不起,還是連累你受傷了。”我隱約從車的後視鏡裏看到老王銳利的眼神,趕忙放開她的手,內心十分不是滋味。我什麼時候成了一個巴結權貴的窮人了?你們再有錢,老子也不稀罕!心裏這麼想,臉上也就凝重起來。
陳小路忙問:“怎麼了?有心事?”我趕忙說沒有。於是車裏又安靜了下來。
汽車搖搖晃晃開進了半步村,可以看出老王不愧是老司機,對通往半步村祠堂的路十分熟悉,路上他並沒有問我這些小路該如何拐彎,卻都走對了,十分流暢就進了村子。多年過去,半步村的燈光依舊那麼昏暗,狗吠聲此起彼伏。陳小路的車在祠堂前麵停了下來,車燈打在祠堂的磚牆上,祠堂的空地都一片亮堂。老王下車來,還像之前那樣將小丁從車上抱下來。陳小路一邊誇讚我們的祠堂很宏偉,一邊又說了些依依不舍的話,說一定要自己一個人來找我。
我們揮手道了別,我看陳小路上了車,我也抱著小丁轉身走向祠堂。可這時,陳小路卻又溜下車,小跑著跟了上來:“這是祠堂,不像是你家呀。我也進去看看,好不容易來一回,總得看看你住的地方。”我反應不過來,呃了一聲,陳小路已經歡快地進了祠堂。跑進天井的時候,光線太黑,眼睛還沒適應過來,陳小路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晃了幾步才站穩。老王從外麵一個箭步就越過門檻,神情十分緊張。
既然來了,想看就看吧。我摸索著打開屋頂垂下來的昏黃的燈泡,屋裏亮了起來。廳堂之內,在兩個板凳中間搭了幾塊木板,算是一個床鋪,上麵放著一個木枕頭,還有早上苗姑姑拿來的被子。我將小丁放在床上。
陳小路眼光卻沒有落在我的床鋪上,相反,她看著矮胖子叔叔的骨灰罐子、香爐、成遝的冥幣和案幾上的糖果祭品發呆,又看看我,像是在征詢什麼。我也不答話,徑直走向案幾,點了一炷香,插到香爐裏。陳小路走過去,十分虔誠地對著矮胖子叔叔鞠了三個躬。
在東州的喪葬習俗中,“守七”期間打擾亡靈是被視為大不敬的,夜間衝撞了香爐更會帶來不吉利。陳小路雖然是城裏人,但對這些地區風俗還是懂的。
“你睡這裏……守……火車上……很抱歉……我不知道,不知道你……你是回來奔喪的。抱歉抱歉。”她居然也對我鞠了一個躬,然後她又環顧四周,顯得有些窘迫,惴惴不安地退出了廳堂。
“抱歉抱歉。”她又說,“那我先走了,回頭我再找你。”
看著她惶恐退了出去,我內心十分複雜,甚至有一絲快意,卻什麼也說不上來。老王一直站在天井中間等著她,他等陳小路走到他麵前,然後跟隨其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祠堂的門。出門的時候,陳小路迅速回頭又瞥了我一眼。他們上車走了。祠堂前麵又重新恢複了黑暗,四周依舊一片死寂。
八
陳小路一直吩咐我別關機,她隨時可能找我。而老王要我把握分寸,他的意思大概是別再聯係。手機提示電池電量不足,這時我才發現,就在我去十二指街的這段時間裏,祠堂裏的老鼠將我的充電器電線咬斷了。
我從行李袋裏摸出卡佛的小說集,對著昏黃的燈光,靜靜閱讀。小丁吃了藥,早已沉沉睡去,不時發出幾聲尖利的磨牙聲。祠堂四周總有蟲子的鳴叫,它們似乎不分季節,隻要夜深人靜,便拚命高歌。
看了兩個短篇小說,困了,我上床睡覺。半夜裏有一個年輕人來叫門,說是家裏他父親即將大去,來取喪葬用品;約莫過了兩個小時,他又來叫門,說老人緩過來了,情況似乎不錯,將東西還了回來。半夜被叫醒,自然不大樂意,但生死乃是大事,我臉上不敢露出半點倦怠。卻不料,天還沒亮,那個年輕人又來了,這回哭喪著臉,將喪葬的東西全部取走。我隱約聽見不遠處傳來號啕的哭聲,心知村裏又有喪事。冬天一來,上帝總是忙於收割生命,而體弱的老人首當其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