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鴿皺著眉頭說,你瘋了,周遊全國?
是啊,周遊全國。其實我並非囊中羞澀,我還有些錢,即使什麼也不做,這輩子吃飽穿暖,踏實地和小鴿縮在氨氣密布的小宿舍,大概不是什麼問題。但也僅限於吃飽穿暖和活在氨氣裏,應付生活中的突變,顯然就捉襟見肘了,而生活一定是會突變不斷的,哢哢哢,風起雲湧,總是令人措手不及,把一張又一張嚴厲的牌摔在你眼前。我現在決定用這些錢去周遊全國,似乎是真的瘋了。我想我沒瘋,真瘋了的話,我會說周遊世界。可我多想瘋啊,瘋了就能透口氣了。
小鴿卻教育我說,你這是逃避,是不負責任的態度,你那樣去麵對生活,是虛假的。
虛假的?我從狂熱中驚醒,可不是嗎?虛假的!當年我從家裏逃出來,就是為了擺脫猙獰的虛假,我不願意像曲兆福和曲兆祿一樣,趴在地上吃土,以此換取生活的恩惠,去過一種偽生活,而我現在卻企圖用另一種方式來欺瞞生活了……
我把小鴿拉在懷裏,吻她。我吻得深情而專注。小鴿開始有些不適應,但旋即就投入了。我們親吻著,親吻多麼好啊,空氣都軟了下來,店外機器的轟鳴,都成為旋律。
7
我的兩個官司在同一天開庭。
早上是與街道辦事處對簿公堂。坐在我對麵的,並不是我期望中的王主任,我一直在猜測,她會不會仍然穿著那身運動服過堂,如果是那樣,我覺得她對法律有些不尊重。而我就不同,雖然我懷疑法律,但是我尊重它,我在前一天晚上輾轉反側,並且在今天換上了整齊的西裝。但是她卻沒來,代表辦事處的隻是他們的律師。他們真的無視法律?毋寧說是輕視我。作為原告,我證據確鑿,我們之間的合同白紙黑字,印章彤紅,不容置疑;對方並不否認,但強調這是政府行為,具有不可抗拒性。這是辦事處的底牌。沒什麼好說的,法官問我們,願意接受調解嗎?我還沒有開口,胸有成竹的黃老頭就替我回答了,不!為什麼不?這裏麵有他的利益,我的訴訟請求是賠償五十萬,這也是黃老頭替我算的,如果勝訴,我要按比例分他,如果我和街道辦事處調解了,就沒他什麼事了。這是黃老頭的底牌。
法官宣布休庭,擇日宣判。前後不到半個小時,簡單扼要,我覺得太快了,宛如夢中,哢的一聲。
下午是和曲兆禧對簿公堂。訴訟請求很簡單,要求法院判決我們共同享有我家的房子,有權利現在就搬回去住。我沒有到庭,全委托給黃老頭了。說實話,我害怕見到曲兆禧,見到她,說不定我的善良就會跳出來,敦促我當庭撤訴;同樣是實話,我現在也很在乎我應有的權益,如果我的生活依然保持著蒸蒸日上的態勢,我可以放棄和曲兆禧爭奪,但我現在的生活岌岌可危了,我隻有去搶,去奪!我即使為了小鴿,也要這麼去做,我不能一輩子讓她生活在氨氣裏。當生活哢哢哢地恐嚇我時,我就格外珍惜起小鴿了。
幸虧我沒到庭。我昨夜沒睡好,回去就倒頭睡下了。我做了噩夢,曲家兄妹劍拔弩張,哢哢哢,完全是你死我活的架勢,不像是打牌,像是打仗。後來聽黃老頭說,那也真是發生在現實中的一幕。曲兆福和曲兆祿義憤填膺,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頻繁打出好牌;孰料,曲兆禧絕地反擊,哢的一聲,當庭出示了一份遺書。
黃老頭把這份遺書的複印件拿給我看,我通讀一遍,覺得非常可疑。
這份遺書是以我母親的名義寫的,上麵列數了她三個兒子的劣跡,曲兆福和曲兆祿的倒是言辭鑿鑿,他們的劣跡本來就罄竹難書。加之於我的罪名,卻有些牽強附會,指責我忤逆不孝,隻知道自己發財,六親不認,從來不管父母的死活,一走多年,音信皆無……雖然這基本上是事實,但我不相信我母親有這樣的文采。我母親是什麼人?紡織女工!如果這封遺書出自我父親之手,倒容易令人信服,小學語文教師嘛。可那樣一來,這封遺書的真偽就太好甄別了,一個小學語文教師,總會留有大量筆跡,以供對照鑒定,而一個已故紡織女工的字跡,就太難尋找了。這就留下了懸疑,法庭需要調查。
而且,我也不相信我母親會對我有這樣大的成見。我當年離開家,其實是回去過幾次的,每次都是看我母親。那時候我母親已經割掉了她的乳房,我覺得她很可憐,每次見到她,都要偷偷塞些錢給她。我母親已經徹底變得神叨叨的了,接了我的錢,就要給我算命。有一次她態度莊重地對我說,三兒,你前世是隻蝌蚪,沒變成青蛙就死了,所以這輩子你也享不到父母的福。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這番話一下子就把我說哭了。我撲進她平坦的懷中,哭得稀裏嘩啦,上氣不接下氣。
所以我基本可以肯定,這封遺書一定是偽造的。別說我母親寫不出這樣的東西,即使寫得出,她也會寫成《周公解夢》或者《推背圖》那樣的玄奧之書。曲兆禧敢於偽造遺書,看來是決心要虛構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