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格爾在“紅豬”招牌前等我們,正不耐煩地來回踱步。

“你辦到了,姑娘。”他讚許地看著我自行下馬,無須旁人協助,不過腳步有點踉蹌,“英勇的姑娘,十英裏路,沒一聲抱怨。趕快上床去吧,你有資格睡個好覺。我和詹米會把馬牽去馬房。”他非常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臀部,示意我離開。我十分樂於接受他的建議,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詹米爬上床來時,我沒有被吵醒,卻在午後將盡時突然醒來,我確定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霍羅克斯!”我驚呼著,直挺挺從床上坐起。

“什麼?”詹米從睡夢中被驚醒,倏地從床上躍起,手壓著放在衣物上的短刀,蹲伏在地。他四處張望著,大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見他全身赤裸蹲伏在地,紅發如羽毛般豎立,忍住笑道:“你就像一頭被激怒的豪豬。”

他白我一眼站起來,把短刀放回擺著衣服的凳子上。“你就不能等我醒來再跟我說話嗎?你以為在我耳邊大叫‘哈囉’,把我從夢中吵醒,效果會比較好嗎?”

“不是‘哈囉’,是霍羅克斯。我突然想起忘了問他的事。你找到他了嗎?”

他坐到床上,頭埋進手裏,用力搓臉,好像要恢複血液循環。“噢,找到了,”他的聲音從指縫中透出,“是的,我找到他了。”

從他的語調判斷,那逃兵給的信息並不令人樂觀。

“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我同情地問。詹米早就準備在必要時自己掏錢,甚至還要加上杜格爾和科拉姆提供的部分,萬不得已時,連他父親的戒指都得交出來。

他躺回我旁邊,瞪著天花板:“不,他都說了。價錢也很合理。”

我用一隻手肘撐起身子,俯看他的臉:“嗯,然後呢?是誰射殺了士官?”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表情略嚴肅。“蘭德爾。”他說,然後閉上眼睛。

“蘭德爾?這是為什麼?”我茫然。

“我不知道,或許我可以猜出來,但猜出來也沒多大意義。該死,證明清白的希望全沒了。”他仍閉著眼。

我得同意這是真的。我在他旁邊躺下,盯著低矮的天花板上的黑色橡木橫梁。“你能怎麼辦?去法國?或者……”一個念頭閃過,“……可以去美國?你在新世界應該能過得不錯。”

“橫越大西洋?”他全身略微抖了一下,“不,不行,我不能去美國。”

“好,那怎麼辦?”我轉頭看著他。

他睜開一隻眼,眼神已露出不耐煩:“我本想還可以睡一個小時,但顯然不可以。”他坐起身來,靠著牆壁。我就寢前太累了,沒有拉掉床套,現在他膝蓋旁邊的被子上有個可疑的黑點。他說話的時候,我則小心地盯著那個黑點。

“你說得對,我們可以去法國。”他同意道。我嚇一跳,一度竟忘了現在他所做的任何決定都包括我在內。

他隨手抓抓大腿,說:“但那裏沒什麼我能做的事。我隻能從軍,但那種生活不適合你。或者可以去羅馬,加入詹姆斯一世的陣營。這有可能成功,那陣營裏有幾個弗雷澤家的親戚,他們會幫我。我不太喜歡政治,更不喜歡王子,不過,那的確是一條出路。隻是,我想先在蘇格蘭洗刷罪名。在這種情況下,我最糟會變成弗雷澤領地上的一個小佃農,最好則可能回到拉裏堡。”此時,他臉色一沉,我知道他想起了姐姐。他輕聲說:“若隻有我自己一人,我是不會回去的,但現在不再隻有我自己了。”他低頭看我,微微笑著,手輕輕撫過我的頭發,“有時我會忘了,現在我有你,外鄉人。”

我心裏覺得非常不舒服。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像個叛徒。他所做的計劃將會完全改變他的人生,但他在乎的卻是我的舒適和安全。至於我,卻一直想盡辦法徹底擺脫他,而且把他扯入險境。雖然我不是故意的,但結果就是這樣。即便是現在,我都還在想著應該努力勸他別去法國,因為那會使我遠離自己的目標:巨石陣。

“不過,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留在蘇格蘭呢?”我別過頭去,死命盯著被子上的那個黑點。我想那個黑點應該已經不在了,但我不確定。

詹米的手移到我頭發下,開始隨意撫摸我的後頸。“欸,可能有。所以杜格爾等著我趕上來,他得到了一些消息。”他若有所思地說。

“真的嗎?什麼消息?”我又轉頭抬眼看他。這一轉使我的耳朵靠向他的手指,於是他開始輕輕撫摸我的耳垂。我不禁彎起頸子,像貓一樣呼嚕呼嚕。不過,我壓下那股衝動,我得繼續聽他的計劃。

“是科拉姆派來的信差,他沒料到會在這裏碰上我們,在路上和杜格爾意外巧遇了。杜格爾要立刻回理士城堡,讓奈德·高恩去處理剩下的租金。杜格爾得到指示,要我們跟他一起走。”

“回理士城堡?”那裏雖然不是法國,但也沒好到哪裏去,“為什麼?”

“有個人即將來訪,是曾和科拉姆有生意往來的英國貴族。他權力很大,或許他會幫我的忙。我雖被控謀殺,卻未受審或定刑,他或許可以把案子撤掉,或者打點一下,讓我得到赦免。”他苦笑,“赦免我沒犯過的罪,有點違背我的意願,不過總比絞刑好。”

“是啊,沒錯。”那個黑點動了。我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楚。“是哪個英國貴族?”

“桑德林漢姆公爵。”

我驚呼一聲,跳了起來。

“怎麼了,外鄉人?”詹米警覺地問。

我顫抖地指著那個黑點,它正抬起腳來,緩慢而堅定地前進。“那是什麼?”我說。

他看了一眼,輕鬆地用指尖一彈:“噢,那個啊?不過是隻臭蟲,外鄉人。沒什麼好……”

他的話還沒講完,我就衝下床。聽見“臭蟲”二字,我立刻鑽出被子,緊緊貼牆站著,盡可能遠離床鋪,現在床在我眼裏等同於害蟲的溫床。

詹米激賞地看著我。“被激怒的豪豬,是嗎?”他問道,並且偏著頭,好奇地審視我,“嗯……”他一手摸過自己的頭頂,撫平頭發,“至少,確實被激怒了。你清醒的時候,就是個劍拔弩張的丫頭,這是肯定的。”他朝我翻過身來,伸出一隻手,“過來吧,小家夥兒。日落前我們不會離開,要是我們不打算睡覺……”

最後,我們又睡了,平靜地交纏在地上,睡在由我的鬥篷和詹米的蘇格蘭裙鋪成的床上。雖然很硬,但沒有蟲。

***

還好我們把握機會好好睡了一覺。杜格爾為了趕在桑德林漢姆公爵前抵達理士城堡,全程疾馳,十分累人。沒了馬車,即便路麵顛簸,我們的行進速度也很快。杜格爾一直催趕,沿途隻能停下來稍事休息。

我們再度穿越理士城堡的大門時,幾乎和第一次抵達時一樣狼狽,而且也絕對一樣疲憊。

我在庭院中下馬,及時踩上馬鐙才沒跌倒。詹米接住我的手肘,發現我站不穩,便一把抱住我,帶我穿越拱道,把馬留給仆人和馬夫。

“你餓了嗎,外鄉人?”他在走廊停下來問。廚房和通往臥室的樓梯在相反的方向。我呻吟一聲,努力睜開雙眼。我的確餓了,但我知道如果先用餐再睡覺,我的臉一定會掉進湯裏。

傳來一陣騷動,我無力地睜開眼,菲茨太太的龐大身軀從旁邊懷疑地逼近。“咦,這可憐的孩子怎麼了?發生什麼意外了嗎?”她質問詹米。

“沒有,隻是嫁給我了。如果這叫意外,倒也是沒錯。”他往旁邊移動,試圖穿越漸漸群聚而來的人。廚房女傭、仆人、廚師、園丁、士兵和城堡裏的各樣居民,都被菲茨太太探詢的聲音吸引過來。

詹米決定從右邊擠出去,朝樓梯前進,同時斷斷續續回答從四麵八方湧來的疑問。我在他懷中眨著眼,像貓頭鷹一樣隻能盯著前方,除了向周圍的人點頭致意外,做不了別的,那些臉孔大多友善而好奇。

我們在走廊上轉過一個彎,我看到一張臉,比其他人友善太多,是萊裏,她聽見詹米的聲音,臉都亮了起來。但當她看見他懷中的人時,眼睛睜得老大,花蕾般的小嘴也不得體地張了開來。

不過,沒時間讓她發問,圍著我們的喧鬧突然停止,詹米也停下腳步。我抬起頭,科拉姆那驚訝的臉出現在與我的臉相同的水平線上。

“怎麼……”他開口問。

菲茨太太愉快地說:“他們結婚了。多棒的事啊!你可以好好祝福他們,先生,我去準備房間。”她轉身努力走向樓梯,在人群中留下一道鴻溝,從鴻溝這頭看過去,我見到萊裏慘白的臉。

科拉姆和詹米正在對話,彼此快速地一問一答。我逐漸清醒,但是距完全清醒還有一段距離。

“嗯……”科拉姆以不完全認同的語氣說著,“結了就結了。我得和杜格爾,以及奈德·高恩談談,會有些法律上的事務要處理。根據你母親嫁妝合約裏的條文,你結婚時有些東西要給你。”

我感覺詹米微微直了身體。“既然你說了,那我就相信是當真的。”他若無其事地說,“其中一項要歸我的東西,就是麥肯錫領地一部分的季度租金。杜格爾已經把他目前收到的租金帶回來了。可以請你告訴他,算賬時把我的那份撥出來嗎?現在,不好意思,舅舅,我妻子累了。”然後他把我抱得更高,轉身走向樓梯。

***

我的腳步依然不穩,蹣跚地穿過房間,心懷感激地倒進四柱帶篷的大床裏。顯然是因為我們還在新婚,才得以享用這張大床。床又軟又誘人,而且很幹淨,感謝菲茨太太總是這麼細心。我想著是否應該先洗把臉,然後再屈從於睡覺的渴望。

我剛決定要起來放個響屁,好好輕鬆一下,就看見詹米不僅洗好了臉和手,還從頭到腳打點好了,正要往門外去。

“你不睡嗎?”我喊道。我以為,就算他沒像我一樣因騎馬而酸痛僵硬,至少也跟我一樣累。

“等一下再睡,外鄉人。我得先去處理一點小事。”他出去了,我瞪著那扇橡木門,心底湧起一陣不快。我想起萊裏聽見詹米的聲音時臉上那歡喜期盼的神情,以及看見我在他懷中時,立刻轉為憤怒和驚嚇的那一幕。我又想起他看見她時關節突然一僵,真希望當時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我認為他尚未休息就梳洗整齊、離開房間,很可能是去找那女孩,告知她結婚的消息。要是我當時能看到他的表情,至少可以大概猜出他想對她說什麼。

我太專注於過去一個月的事件,完全忘記了這個女孩,也忘了她對詹米的意義,以及詹米對她的意義。我們突然結婚的時候,我的確曾想到她,但從詹米當時的態度來看,她似乎並不構成什麼問題。

不過,當然,要是她父親不讓她嫁給通緝犯,而詹米又需要一個妻子,以便收取麥肯錫土地的那份租金……嗯,那麼,誰當妻子都一樣。這種情況下,他當然會選擇娶得到的人。我想我現在對詹米的認識也夠充分了,可以明白他心裏對現實的考慮很深,而對一個曆經好幾年流亡生活的人來說,現實非常重要。我想,他不會為了玫瑰花瓣般的臉頰和流金般的秀發,讓做出的決定受到情感和魅力的左右。但這並不表示情感和魅力不存在。

情感和魅力是存在的,畢竟,我見到了凹室裏的那個畫麵,詹米抱著那個女孩,熱烈地吻她。我回想起他的聲音:我之前抱過女人……我心髒狂跳、呼吸急促……

我發現自己拳頭緊握,綠黃相間的被子隆起一塊。我鬆開手,撫平裙擺,這時才發現裙子有多髒。連騎了兩天的馬,途中沒有休息或梳洗,裙子上滿是塵土。

我起身走向水盆,漸漸忘記疲憊。我有點驚訝地發現,我很不喜歡詹米親吻萊裏的這段記憶。我也記得他對這件事的說法:與其欲火中燒,倒不如結婚為妙,嗯,那時欲火燒得蠻旺的。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要燒起來,想起詹米吻我時的感覺,我臉紅得厲害。燒了起來,真的。我把水拍到臉上,濺出水花,試著驅走這種感覺。我堅定地提醒自己,我不能要求詹米對我付出感情。我跟他結婚,是不得不然。而他娶我,也有他的理由,其中之一便是他坦承過的願望:改變他的處子狀態。另一個原因,顯然是他隻有娶妻才能獲得那份收入,而他又不能誘使同族女子嫁給他。比起第一個理由,這理由讓人更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