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總老婆突發奇想,要吃珍寶蟹。珍寶蟹是什麼蟹,說實話之前我沒見過,隻知道這東西很貴。老龐和老段都沒聽說過。既然想吃老龐就得去買,兜裏裝著兒媳婦剛給的一千塊錢菜金。到早市老兩口直奔海鮮棚,問了好幾家才問到珍寶蟹。的確是夠貴的,一隻就要他媽的幾百塊錢,簡直是明火執仗地打劫。老兩口倒吸一口涼氣。

“便宜點呢?”老龐心虛地問。老板打眼就知道這不像吃珍寶蟹的人。外地口音,老頭老太太,買菜的小包都捂得嚴嚴實實。他隨口說:“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新鮮的活蟹,沒有低過這價的。”

老龐聽出來了,老板的意思是,死蟹才能便宜。她巡視一圈大盆裏張牙舞爪的珍寶蟹,眼睛突然亮起來,有隻蟹正輕飄飄地伸直它的很多條腿,動作相當蒼白。憑經驗,老龐知道它快了。她碰碰老段的手,小聲說:“看見沒?就那隻。”老段半天才找到,點頭。老龐說:“走。”老段稀裏糊塗就被拽走了。

出了海鮮棚,老段問:“啥意思?”

老龐說;“等它死。”

別的菜都買完了,老龐說:“去看看,死了沒?”

老段回來說:“還動著。”

“先抽根煙,”老龐說。她看著老段把煙抽完,“再去看看。”

老段跑過去又跑回來:“好像還沒死透。”

“那你再抽一根。”

這根煙抽完了,老龐說:“走。”

那隻蟹依然沒死透。老龐伸手把它抓起來,說:“跟死了沒兩樣。挺不了一個鍾頭,我知道的。”

老板也知退。與其一個鍾頭之後當成死的賣,不如現在賣。討價還價之後,六十成交。

“就買一隻?”老段問。

“你還想開養殖場啊?”老龐說,“就你那胃,吃這麼貴的東西消化得了?”

“人家給你可是一千塊錢啊。”

“你頭腦壞了?哪有拿一千塊錢來買菜的!你當咱們兒子開銀行啊。再說,小鄭月子還沒出徹底,這東西吃多了傷人。”

老段想也對,這東西寒氣大。回到二十一樓才發現把兒媳婦的精神領會錯了。兒媳婦說,怎麼就一隻?老龐說,太貴了。不是給你們錢了麼。那也不夠買幾隻的。能買幾隻買幾隻啊。不是想給你們省點錢嘛。那也不能從嘴裏省啊。

“哎呀,”兒媳婦突然叫道,“怎麼還是隻死的?”

老龐說:“買的時候還活著,不信問你爸。”

兒媳婦說:“這幫奸商,我打電話給工商局,舉報他們!”伸手就要摁手機。

老龐趕緊攔住了,這事不怪人家賣蟹的。

“是我,想便宜點,”老龐難堪壞了,半輩子活過來還從來沒這麼丟過人,“買了隻半死的。”

“死了還有什麼好吃的!”兒媳婦哭笑不得,又覺得不能傷老人的麵子,趕緊往回拉,“沒事了媽。我也就心裏饞,也想讓您和爸爸嚐嚐,真蒸出來可能又不想吃了。”

兒媳婦留麵子了,老龐懂,但她還是窩心。當爹娘的誰不想替孩子省一點呢。省錯了。要是兒子,她大可以發一通牢騷接著再教育一頓,關鍵人家是兒媳婦,生活在大城市,從小過的跟你就不是一樣的日子。老龐有點灰心和無所適從,為自己的農民氣,小家子氣。老龐不高興老段也沒法一個人單獨高興,老龐垂下頭,他的頭隻會垂得更低。晚上散步他吞吞吐吐地問我:

“北京的父母都是怎麼過的?”

“不知道。”

“那,像我和老龐這樣,子女在北京,父母過來了,是怎麼過的?”

我依然不知道。其實這不是外不外地、父不父母的問題,而是生活觀念的問題,然後是交流溝通的問題。當然,骨子裏的東西可能一輩子也溝不通,那就沒辦法了。我現在就沒辦法,跟老段老龐說不清楚。再說了,我他媽的算哪根蔥啊。

過了些日子,“珍寶蟹事件”差不多了,“兩隻雞事件”又來了。就是老龐在家兢兢業業養了大半年的兩隻母雞,老家有人來北京走親戚,幫著捎來了。坐長途大客,兩隻雞往蛇皮口袋裏一塞,紮上口一路帶到北京。老段跟鄰居打電話,操心他的花花草草和老龐的兩隻雞,順便表達一下思鄉之情。鄰居說正好有鄰居去北京,帶上不?老龐在一邊說,帶,當然帶。兩隻雞到北京,正趕上段總出差,老段“麻煩”我帶他們倆去蓮花池汽車站。他們想見見鄰居。

那真是鄰居相見,分外眼紅,老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鄰居是和老龐年紀差不多的老太太,多少年都在一起聊天,她為老龐的激動感到難為情。“哭什麼?”她說,“好像兒子兒媳婦讓你受多大委屈似的!”老龐心裏嘀咕,委屈大了,但嘴上硬氣得很,自己兒媳婦,沒得說,對她和老段那個好啊,比兒子都貼心。這個麵子得要。老段著急問他的幾十盆花草,鄰居說,大部分都活著吧,誰有你那些閑心去伺候這東西。老段心疼得左嘴角直往上拽。那花花草草這些年耗了他多少精力。老段忍不住踢了一腳蛇皮袋,兩隻雞清清嗓子在北京各叫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