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長歎了一口氣,避開那些人,朝角上那間營房走去。一個老軍坐在門檻上,隻穿了件衫子,將外衣脫下來鋪在腿上,對著太陽光,摸著衣裳邊縫,正在埋頭捉虱子。這老軍姓尤,年紀已近六十,在這營裏已經四十多年,按理已經該遣返了。可他家鄉早已沒有親人,又曾立過些小戰功,便仍留在營裏,領著半俸,充當小分,做些雜務。他為人熱心,又愛打聽事情,營裏大小事都通曉,軍卒們都叫他“老油瓶”。
“尤大伯,一向可好?”洪山走上前問訊。“哦?洪軍頭?哦,不,您如今已經是洪使臣了。怪道今天太陽光格外亮眼睛,原來是洪使臣回來尋舊了。”老尤忙咧嘴笑著站起身,胡亂套上了衣裳。“尤大伯,今天我來是打問一件事。”“洪使臣專門來,一定是問程軍頭那事?我先還納悶,你們兩個,一根樹上兩根枝杈一般,程軍頭惹上這麼大的禍,您怎麼始終不來問一聲。”“嗯。你可知道些什麼?”“程軍頭自然是冤枉的。其實他那守糧倉的差事原先是分派給韋軍頭的,可韋軍頭家裏丟了孩兒,忙著去尋,連告假都顧不上。營裏隻好把這差事另派給了程軍頭。這才叫福尋無心漢、禍找沒事人。”
“哦?是韋植韋軍頭?你為何相信程軍頭是冤枉的?”“可不是?這兩位軍頭都是悶嘴漢。尤其程軍頭那性子,門檻一般,從來都是任踩任踏、不吭不語的,他能做出這天大的罪來?不過攤上這樣的事,便是海水也洗不去這冤屈了。”
“你還打聽到什麼可疑之處?”“這事實在太古怪,我活了快六十年,從沒聽見過。四處打聽了這一個多月,隻問出一條細線兒。”“哦?什麼細線兒?”
“糧倉丟糧那晚,程軍頭和二十個兵士全都睡過去了。其他人躲懶倒也罷了,可程軍頭一向最勤懇,他能睡過去,這事便不對了。”
“嗯,我也疑心這個。那些查案的沒查出什麼來?”“查個鳥。這禍事牽連太大,誰沾上誰沒命,那些人全都成了大雪天縮脖子鳥,巴不得躲得遠遠的。”老尤瞅瞅兩邊,壓低了聲音。“你可問出些什麼來了?”“我敢拿十貫錢來賭,一定是飯食裏下了藥。不過那糧倉派去的火頭是薑木頭,他那小心小意,鵪鶉一般,哪敢做這事?那自然是菜肉裏頭有鬼——”老尤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這營裏的菜肉一向都是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雙楊倉那邊也是他派人送菜肉。糧倉丟糧那天晚上,劉九在外頭酒樓裏和朋友吃酒,去後頭茅廁解手,掉進糞池裏溺死了!”
丁豆娘躲在莊夫人家裏,焦急等著天黑。她在莊夫人臥房裏細細搜了一遍,並沒找見任何有用的東西。其實她並不清楚要來尋啥,一股勁頭衝上來,便翻牆鑽進這幽暗暗、冷森森的房裏。既怕被人發覺,又時時覺著莊夫人的魂魄似乎站在身後,冷冷地盯著自己。她後背一陣接一陣地發寒,不禁後悔起來。可要出去,隻能翻後牆,而這時外頭天還亮著,得等天黑下來才成。
她走出莊夫人的臥房,穿過過廳,悄悄走到門道邊。她怕被人瞧見,不敢出去,隻扒在門道裏偷偷探頭,朝堂屋裏窺望。這堂屋比起雲夫人家,要窄許多,也沒有太多陳設,都是暗紅雕花的家具。靠正牆中間是一張供桌,上麵立著幾個牌位,供著一碟酥糕、一碟幹棗。酥糕已經生黴,棗子上也蒙了許多灰。兩邊牆上掛著幾幅塞外駿馬圖。屋子中間一張大方桌,四把方凳。
丁豆娘打聽到莊夫人的丈夫就是在這張方桌上架了一隻方凳,踩在上麵,懸梁自盡的。她抬頭朝房梁望去,方桌正上方的房梁灰塵果然有些勒痕。想著一個大男人,又是軍中指揮使,卻在這上頭了結了自己性命,她心裏既傷歎,又有些怕,不敢多看,可剛回身,眼角卻掃見一樣東西。是一條石青的錦帶,丟在方桌腳邊的地上。
她心裏一動,小心走了過去,抓在手裏,忙又飛快躲回到門道裏。她拿著錦帶仔細看了看,錦帶上麵繡著小蘭花紋樣,針線極細密,中間打了個死結,是兩根錦帶拴在一起,但兩頭又齊嶄嶄的。她把兩頭合到一起,比了比,邊縫吻合,是被割斷的。她手一顫,這恐怕是莊夫人丈夫拿來自盡的。官府的人第二天來查案,進來發現他吊在房梁上,忙用刀割斷了錦帶,把他的屍身放了下來。錦帶便隨手丟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