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紫玉等了一晚,也不見竇嫂來回話。她有些焦躁,卻不好讓人看出太心急,便沒叫丫頭去喚竇嫂,沒寧沒耐地胡亂睡了。可睡又睡不著,翻側到半夜,隻能不停拿丫頭撒氣。好不容易困了,卻又做起荒荒怪怪的夢來,淩晨從夢裏驚醒。恨得她直咬牙,越發怨怒梁紅玉。
直到第二天快中午,她才睡起來。丫頭翠鬟進來服侍,她忙問:“竇嫂來過沒有?”丫頭搖了搖頭,說沒,眼中有些納悶,隨即拿過紫羅衫子幫她穿,衫子上鑲的翠葉兒不小心掛疼了她的頭發。她一巴掌,把丫頭打得一個趔趄。丫頭不敢哭,也不敢近前,滿眼慌怕地望著她。她瞧著可氣又可憐,這丫頭跟了她許多年,唯有她最知自己的性情,最順自己的意。她自己套好衫子,從架子上拿過昨天穿的那條丁香紋繡的銷金紫羅裙,見裙角上有幾點菜汁汙漬,怕是洗不淨了。這還是正月間一位都指揮使為討她歡喜,特地送她的,至少值五六貫錢。那個都指揮使後來又迷上了梁紅玉。她順手將裙子丟給丫頭:“拿去穿吧!”丫頭慌忙接住,又驚又喜,卻仍有些怕,連笑都不敢笑。
這時戚媽媽輕輕推門進來,賠著小心問:“姑娘起來啦?身子可好些了?”她沒好氣道:“你不必來打探,我沒死,今晚照舊去應差,牌兒掛上吧。”戚媽媽忙吐吐舌頭,放放心心走了。她叫丫頭從櫃裏另取了件牡丹繡的茜羅裙,穿好後,才慢慢梳洗描畫。剛貼好眉間鵝黃,門外傳來竇嫂的聲音:“姑娘在嗎?”
“進來吧。翠鬟,你去讓廚房給我煮碗鵪子羹,再煎兩個春繭兒。那鵪子上若再見一根細毛,往後不許他們吃別的,隻許天天炒豬鬃吃!”
翠鬟出去後,竇嫂縮脖縮手地賠著笑,小心走了進來。“打聽到了?”
“昨晚我其實就從她家幾個仆婦那裏分別打問到了,可仍怕不牢靠,便沒敢來回話。今早我又旋摸進她家後院,剛巧梁紅玉樓下的廚娘到後麵來取菜。我趕忙跟她搭上了話,聽了姑娘的吩咐,又不敢直接問,慢慢繞了幾裏地的彎兒……”
“少絮叨,你究竟打問到啥了?”“那梁紅玉病才剛剛好些,今早才勉強能下床了。她房裏倒是進過兩個男人。”
“誰?”“兩個都是大夫,先是崇明門外的方太丞,他的藥吃了不見效,後來又換了東水門的梅大夫。”“屁話!我問的是另外的男人,她偷偷養在房裏的男人!”“除了兩個大夫,再沒有其他男人了,她那身子,哪裏能養男人?”“那是你侄兒撒謊騙我的錢?”“我那侄兒別的不敢說,說謊騙錢的事從來不會做,何況在姑娘麵前?”
“那就是你沒打問到實情?”“菩薩娘娘,我前後問了五個婦人,五個人都說的一樣的話。”“便是問了一千個人,沒問到實情,也是白問。五兩銀子,砸人也能砸出一大碗血來,你費幾口唾沫,就想白得?若世上都是這樣的好事,我也不必坐在這裏跟你問鹹答辣瞎歪纏了。你再去給我好生打探打探,問不到實情,也不必來見我,還是回家跟你丈夫被窩裏撮泥拌漿做銅錢夢去。”
石守威穿著布衫布褲,背著大包袱,又來到崔家客店。除了每月領錢糧,極少這麼穿城走二十幾裏地,累得他一身大汗。那個夥計賈小六忙迎了出來,一眼瞧見是他,頓時有些驚愣。石守威裝作不認得他,操起家鄉膠州話,放低了聲氣,笑嗬嗬問:“兄弟,俺是從膠州來底,來京城賣驢毛。今天剛到,白天全靠朋友,夜裏全靠床鋪,得先尋個住處,不是嘛?俺做這點小買賣,掙個錢,比閨女擠奶水還難。恁這裏住一天是個啥價?”
賈小六反複打量著,有些驚疑,不過還是認真答道:“若單是住,七十文一天;若自己帶有米糧,在店裏借火借灶,另加三十文炭錢;若是在店裏吃,再另算。”
“俺隻單住。房間小些不怕,隻是俺這鼻子有毛病,聞不得臭味。勞駕小哥給找個幹淨房間。”他見賈小六眼中頓時又露出驚疑,便裝作啥事不知,又笑嗬嗬遮掩,“不過呢,若是價錢低,臭一些也不妨事。再臭,能臭過茅坑?一扭腚,不就忘了?再香,能香過錢?這錢若是花了,可就沒嘞!”
賈小六聽了,笑起來:“這位客官,請跟我來,這邊有間房空著,看在您是遠道上來的人,隻算您六十文錢。”
石守威背著大包袱,裝作樂嗬嗬,跟著賈小六走進客房那座院裏。賈小六竟又帶他到了上回那間臭屋,門一開,一股膻臭頓時衝了出來。石守威強忍住嫌惡,笑著點頭讚歎:“很好,很好,不算太臭。比起介一路上,那些個臭死他奶奶娘底茅坑店,這間算是香窩窩嘞。”
“那客官您自便,有事盡管喚我,我叫賈小六。”“俺自己帶底有被褥,恁家的收了去吧。”賈小六忙把床上的臭被褥卷好,抱著走了。石守威將大包袱撂到床上,把梁興、營裏那些吸風溜屁的軍漢,還有這崔家客店的醃臢男女,全都罵了一遍,這才解了氣。隨即卻又笑了起來,至少自己蒙混過了那個賈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