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莊夫人的眼圈泛紅,淚水湧出,忙從袖管裏抽出一張絹帕拭去淚水。
丁豆娘見她那張帕子布滿斑印,不知拭過多少淚水。她心裏也一酸,卻忙盡力止住,輕聲問:“是哪一天?”
“和你家兒子同一天,也是天剛剛黑後。”“你從哪裏知道我的?”“這你先別管,我隻問你一件事,你疼不疼你兒子?”“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能不疼?”
“真的疼?”“您這話是……”
“你的頭臉衣裳都打整得幹幹淨淨。”“這怎麼了?”
“不怎麼。”“咱們這是去哪裏?”“到了你就知道了。”
莊夫人低下眼,不再言語。丁豆娘望著她,心裏一陣陣納悶。但一想,都是失了兒的娘,說話行事難免古怪些。於是,她便耐住了性子。
車子進了城,拐了幾道,穿進一條小街,到了一座宅院門前,停了下來。門口候著兩個仆婦,忙迎到車門邊,一個掀開車簾,一個把莊夫人扶下車。掀簾那個伸出手要扶丁豆娘,丁豆娘忙推辭:“我自己下。”她扶著門框,連踩板都省了,直接跳下了車。
“人都到了嗎?”莊夫人問仆婦。“都到齊了,就等著您呢。”“丁嫂,咱們進去吧。”
丁豆娘跟著莊夫人走進了院門,庭院雖不算多大,但極整潔,種著幾株鬆柏槐柳,地上卻連根草棍落葉都不見。對著大門是一間大堂屋,看青灰房瓦,很有些年月了,但門窗都漆得烏黑油亮。正門垂著厚繡簾,繡著梅雪紋樣。兩個仆婦掀開門簾,丁豆娘緊隨著莊夫人走進屋裏,一股散著香味的熱氣撲滿全身。她朝屋裏一望,頓時一愣。
堂屋裏坐滿了婦人,大約有二三十個,都二三十歲年紀,看衣著樣貌,有窮寒的,也有富貴的。不過,眾婦人的神色都不好,或悲或憂,有幾個還在抹淚。她們圍著中間一隻方銅火爐,裏麵火炭燒得正紅。門被厚簾子罩住,屋裏原本有些暗,卻被這火焰照得一片暖紅。靠牆正中一隻黑木高幾,兩旁兩隻高椅。左邊椅子上坐著個年輕婦人,穿著件銀白翦絨緣邊的錦襖,戴著頂銀絡珍珠冠,氣度雅貴,勝過莊夫人,更壓過了屋裏所有婦人。
莊夫人引著丁豆娘穿過屋中那些婦人,繞過火盆,走到高椅邊,向那婦人引介道:“雲夫人,這就是丁嫂。”
丁豆娘一時有些無措,隻得微微躬身,粗粗道了個萬福。這時她才看清雲夫人的麵容,約二十七八歲,生得十分端雅,臉上淡淡施了些脂粉,眉毛細彎、眉梢微挑,描畫得極精細。一雙杏眼裏透著精幹,一看便是個不肯服弱的硬性子。她掃了一眼丁豆娘,隻微點了點頭:“莊妹妹,你坐右邊這張椅子。丁嫂,你坐旁邊那個墩子。”
丁豆娘聽她聲氣裏透著冷淡,心裏有些不自在,卻不好怎樣。扭頭見旁邊空著個繡墩,便過去茫茫然坐下。這時,雲夫人朝屋裏掃視了一圈,那些婦人有的正在低聲私語,這時頓時靜了下來。角落裏有個婦人卻在低聲啜泣,雲夫人盯向那婦人,那婦人忙止住聲,伸手抹掉了淚水。
雲夫人才又道:“今天請各位姐妹來,隻為一件事——我們各自的孩兒。”丁豆娘大驚,這些婦人的孩子也都被擄走了?她忙環視屋中。其他婦人來得早,顯然都已經知曉,因此都不意外,但每個人都望著雲夫人,眼中都閃著焦憂和期盼。
雲夫人繼續道:“我兒子不見後,我親自去了開封府報案,府尹卻說小孩兒不過是走丟了,讓我莫要妄傳妖言。第二天,郭夫人的兒子也被擄走,我和她一起又去報案,府尹仍是那話,隻說會差人去尋訪。這已經幾天了,府裏隻讓兩三個不中用的老吏四處走了走,便再不管了。”
“您還見著了府尹大人,”坐在最前頭墩子上的一個婦人忽然站了起來,她穿著件半舊的淺青綢襖,中等個兒,身子瘦小,眉眼秀整。若不是滿臉愁苦,還是有幾分姿容。丁豆娘覺著似乎在哪裏見過,卻想不起來。婦人的聲音有些嘶啞:“我也去了開封府求他們,那門子卻連廳門都不讓我們進,也罵我亂造妖言,說再不閉嘴,就讓我吃板子。我家丈夫遇了事,公婆又老又多病,隻剩我一個,東顛西跑了兩天,溝溝汊汊全都尋遍了,也沒找見我兒子……那晚兒子被擄走後,地上隻尋見這個小銀鈴,這是我兒子項圈上的,本來有一對,一個是‘福’,一個是‘壽’。如今‘福’丟在地上,‘壽’不知去了哪裏……嗚嗚……”
那婦人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絹袋,將一個黃豆大小的銀鈴倒在掌心,看著就抽泣起來。其他婦人聽見她哭,也跟著哭起來。丁豆娘也又心酸起來,原來真的全都是失了孩兒的娘。
雲夫人望向那婦人:“董嫂,你莫哭。大家也都忍一忍。這時候哭有什麼用?能把兒子哭回來?”
“那您說怎麼辦?”董嫂忙用手背擦掉淚水。“我跟你一樣,丈夫是陝西永興軍第二營的都指揮使,去年十一月被調去了江南討賊,家裏沒人能靠,隻能靠自己。可一雙腿能走多遠?一張嘴能打問幾個人?因此,我才尋見郭夫人,和她一起商議,既然我們的孩兒都是被食兒魔擄走的,就該把氣力聚在一處。”
“嗯!”丁豆娘不由得高聲應道,眾婦人也紛紛讚同點頭。“我和郭夫人的意思是,要找見咱們的孩兒,至少該做三件事:頭一件是尋見食兒魔的蹤跡,這得去尋訪有法力的道士、術士;第二件是去各個道觀佛寺裏燒香祈願,求神佛能護佑咱們的孩兒們;第三件是笨法子,照舊到處去打問尋找。咱們一共二十七家,就分成三夥,分別專心專力各去做其中一件。大家覺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