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哈兒大沒意思,恨恨瞪了一眼那凳子上的鮮果,爬到房頂去整理瓦片。弄了一陣子,身後忽然“啪”的一聲,驚了他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小包東西,圓圓鼓鼓的,用一張淺藍舊帕子包著,不知是什麼。他四下裏望了望,並不見有人。他拿過那個小包,解開一看,裏麵竟是六個果子,李子、金杏、林檎各兩個。珠娘?他忙朝雷家院子望過去,一個綠衫影倏地縮回到房簷裏。果然是,他有些吃驚,再看看帕子裏那六個果子,心裏一暖,笑著抓起一顆半青半紅的林檎,一口咬下一半,酸甜清脆,一瞬間,全身的毛孔似乎全都被激醒。
自那以後,隻要聽到隔壁安靜了,他就扒上牆頭去偷瞧,有時珠娘一個人在家,見了他雖仍然要躲,卻並不驚慌了,偶爾還會羞笑一下。時間久了,他故意逗她,裝作下去,又忽然冒出。珠娘果然扒在門邊偷望,被發覺後,羞得臉比林檎還紅,倏地又躲回去,再不出來。等他真的下去後,珠娘時常會丟件東西過來,或者是一小包香糖果子,或是一塊糍糕、一個脂麻團兒,總之都是他家從來買不起的時鮮吃食。有時會被他爹娘或哥哥發覺,他就謊稱是雷炮丟的。就這樣,兩人從不說話,卻異樣親密,也沒人察覺。
過了兩三年,都到了初初知事的年紀。有次正月十六燈會,兩家人都去相國寺看燈,在州橋上遇見。王哈兒朝珠娘笑了笑,珠娘偷偷回了一笑,就躲到她娘身後去了。看燈的人極多,相國寺又是最要鬧的去處,華燈寶炬,車馬喧闐,整條街的人都緊緊擠挨著。王哈兒趁勢盡力擠到了珠娘身邊,周圍人影擋住了兩邊的燈光,他的肩膀緊貼著珠娘的臂膀,柔柔暖暖的,更嗅到一絲甜香氣。珠娘隻偷偷瞧了他一眼,隨即羞轉過頭,再不敢看他。他心猛跳起來,跟著人潮挪了幾步後,在黑暗中鼓起勇氣,伸手摸向珠娘的手,珠娘立即覺察到,慌忙躲開,但人擠得太緊,手臂都抽不開、彎不成。他再次伸手,這次一把攥住了珠娘的手,珠娘的手先掙了掙,隨即便不動了。他狂喜至極,再不鬆手,隻覺得那隻小手嫩嫩軟軟,指尖涼滑,掌心溫軟,自出生以來,從沒摸過這麼神妙心醉的物事……憶起當時那情景,王哈兒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再念起那些年珠娘隔牆給她拋的各色吃食,除了爹娘,其實再沒第二個人對他這麼好過。他忽然發覺,得了珠娘那麼多東西,自己卻從沒給珠娘送過一件東西。想到這,他心裏頓時升起些悔疚來。那天,珠娘問他:“我爹那些錢若找不見,你仍娶我?”他答得有些虛,的確,若在兩千六百貫和珠娘之間選,他自然會選那筆錢,有了那些錢,比珠娘好的婦人不知有多少。但若沒有那些錢呢?他望著燈影流閃的河水,想了片刻,心裏答道:若沒有那些錢,我自然願意娶她,除了娘,再沒有哪個女孩兒跟自己這麼親過。當然,最好是人財都得。
他笑著歎了口氣,繼續慢慢前行,不覺走到河灣邊、梢二娘茶鋪的後麵,雷炮屍首就是在這水岸邊發現的。他不由得站住腳,尋思起來,究竟是誰殺了雷炮?他扭頭望去,梢二娘茶鋪雖然亮著燈,但兩盞燈籠都掛在裏街那邊,幾盞油燈都是給食客照亮用,擺在店裏桌子上。後邊朝河這邊沒有一盞燈。雷炮若是在這裏被人謀害,連凶手的模樣都看不清。凶手選這裏殺害雷炮,果然極安全……想到這裏,他有些怕起來,剛要離開,忽然覺得身後有響動,隨即一根細線從頭上落下,勒在他脖子上,是鐵絲。他忙要喊,卻隻發出一點嘶啞聲響……曹廚子傻了一般。他坐倒在岸邊濕地上,呆望著河麵燈影,聽著水聲,心裏惶惶無助。又想哭,喉嚨卻幹啞發不出聲。世上人比螞蟻還多,可真正跟他親的,唯有娘和珠娘。可這兩個人偏生又像是世仇一般。娘用死來逼自己休了珠娘,如今娘真的死了,珠娘也冷了心腸,連話都不願跟他說,那天竟當著眾人為王哈兒罵他。他覺著自己像是被人遺棄的一個傻兒一般。空中飄落下一些水滴,不知是河水還是雨水。落在臉上,點點冰涼。
他忽然想起珠娘初嫁過來幾天後,也下過一場雨。那天店裏沒客,曹廚子傍晚就回家了,剛要進門,一個人迎頭從門裏出來,險些撞上,是魚兒巷的羊婆。她素日眼如鷹鷂、嘴不饒人,那天見到曹廚子,神色略有些慌,隻問了一聲好,就撐開傘,匆匆走了。
曹廚子心頭頓時覺著不祥,進了門,他娘卻仍舊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什麼。珠娘也照舊躲在自己臥房裏,不見人。曹廚子試探了一句,他娘說羊婆拿了些珠子、簪子來賣,價太高,一樣都沒要。曹廚子心裏不信,卻沒敢再問。晚上仍舊睡在娘臥房裏支的那張竹床上。睡到半夜,隔壁臥房裏忽然傳來一陣哭喊,是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