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幾年過去了。汴京好人家的女兒,沒有誰肯嫁給一個苦役廂軍。他升做承局後,差些的人家,自己又瞧不上。因此,到如今,他仍是禿杆兒一個。這些年,他不時會念起珠娘,沒事時,常去溫家茶食店吃飯,借故接近珠娘,說逗兩句。珠娘雖然不大言語,但神色中對他似乎仍有些情,隻是她生來怯弱,當著人不敢顯露。
王哈兒聽說曹廚子的娘見不得珠娘,整日摔盆撂碗地罵不停,逼著曹廚子休掉珠娘。珠娘的爹雷安化灰不見後第二天,曹廚子竟真的休了珠娘。這讓王哈兒不由得動起念來。
昨天中午,兩個兵卒去追鍾大眼的船後,王哈兒也過了河,在橋北頭的霍家酒肆要了碗茶,坐在臨河欄邊等消息。茶才喝了兩口,那兩個兵卒竟已跑了回來,他忙高聲叫住。
“承局,那船找著了!泊在崔家客店前呢。”黃三跑過來說。“姓牟的在船上?”
“船上一個人都沒有。”“都去哪裏了?”
“我向崔家客店的人打問,他們剛才全都跑到這邊來看那仙人,都沒瞧見。”
“你們倆再去那一帶四處找找,一定要找見那個姓牟的。”“哦……”
兩人雖不情願,卻還是納著悶走了。一直到傍晚,兩人才回來,說什麼都沒找見,那空船仍泊在那兒。
王哈兒隻得讓他們回去,自己沿著河岸向西走到崔家客店門前,果然見那隻客船泊在水邊,船上沒有一個人。什麼都瞧不出來,他隻好先回家去,吃過夜飯,才到軍巡鋪去尋雷炮。聽雷炮講了之後,他驚了一跳,那船上竟然有人被殺。
猶豫再三,他還是摸黑走到崔家客店那邊,遠遠就瞧見鍾大眼的那隻客船上似乎亮著燈光。走近些一看,一個人拿著蠟燭在那客船上照來照去,似乎在查尋什麼。再一瞧,竟是禁軍教頭“鬥絕”梁興。他在查什麼?難道那個姓牟的對他也做了什麼?王哈兒十分詫異,怕被發覺,悄悄離開了。看來這事極不簡單,姓牟的那年輕人行事妖異,最好不要去招惹。但一想到雷老漢的那些錢,再念及珠娘,她相貌雖平常,身子卻白腴,再加上那柔順性情……他心裏又不住地打起旋兒來。
甄輝在軍營中獨自有一間宿房。今早,他的親隨照例給他燒好了洗臉的湯水,提著水桶給他送過來,敲門不應,從窗縫裏一瞧,見甄輝橫躺在床上,頭手都垂在床沿上。那兵卒嚇慌了,忙叫了其他人一起撞開門,進去卻見床腳上盤著一條綠鱗毒蛇。而甄輝手臂腫得青皮大蘿卜一般,早已中毒而亡了。
梁興聽那兵卒講完,驚得說不出一個字。看來甄輝的確是受人指使,昨天有意引我上那客船尋蔣淨。幕後之人怕他泄露,故而殺人滅口。
甄輝究竟得了什麼好處,竟會背棄多年交情?猛然間被朋友出賣,比被蛇咬更加傷人。梁興不知該氣恨,還是該痛惜。不論甄輝為了什麼,最終卻賠上了性命。而那幕後之人,鋪排這局,連殺兩人,自然不是等閑之人。而且下手如此狠辣,自然也不會放過我。
梁興忙掃視四周,軍營之外,隻有幾個進出的兵士,沒發現什麼可疑之人。但自己的底細對方自然早已摸清,敵暗我明,處處皆險,不知什麼時候就著了毒手。不能這樣坐等危局。甄輝已死,再見無益,於是他轉身上了馬,向城裏行去,想去尋施有良。
一路上,他時快時慢,一直留意身後左右,但似乎並沒有人跟蹤。難道他們守在香染街住處那裏等我?想到此,他心裏猛一顫,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昨天甄輝受人指使,誘我上那客船,而我那時也恰巧在虹橋附近喝酒。這“恰巧”果真是恰巧?我若沒去那裏喝酒,甄輝找不見我,這計謀不就落空了?難道……施大哥邀我去虹橋那邊喝酒,也是受人指使,預先設好的局!
這樣,甄輝才能“恰巧”碰見我,告訴我蔣淨在那隻客船上,相距又很近,我也才能很快便趕過去。
梁興頓時驚住,甄輝已經讓他一腳踩空,還沒回過神,自己又跌進另一個深井裏。
他和施有良已經相識多年。原先,他隻是嗜好武藝,四處投師,學了不少相撲、拳腳、兵刃的技藝。從了軍,被選作教頭後,不止要教兵士武藝,還要演習陣法。幸而他自幼在軍營長大,見慣了校場演練,常和玩伴跟著在一旁模仿,那些起坐進退、金鼓旗幡的號令,早已熟知。因此訓教起兵卒,倒也不是難事。後來升轉到殿前司龍標班,要率領一班人,於眾軍之中,劃船、闖關、登杆、奪標,則不是依樣演習便能濟事,更不是僅靠武藝就能贏。幸而那時遇見了施有良。
當時,梁興正在校場上教兩班兵士演練爭標,那些兵卒各個爭強、彼此不讓,亂作了一團。梁興看得氣惱,大聲呼喝,卻沒有一個人聽令。他恨得直捶拳,一扭頭卻見施有良站在旁邊,臉上掛著笑,帶著嘲意,像是在看一群孩童憨鬧。
梁興有些起火,大聲問:“你笑什麼?”施有良摸著頷下那撮胡須笑著說:“百人百心,百戰百輸。”
“哦?”梁興聽他出語不俗,頓時改容,“依你說,該怎麼才治得了這亂?”
“立威。”
“什麼?”“《軍讖》曰:將之所以為威者,號令也。戰之所以全勝者,軍政也。”梁興越發不敢輕忽,忙叉手拜問:“敢問老兄尊姓大名?”“不才施有良,軍器監主簿,來送兵器的。”梁興忙請施有良坐到水邊涼亭中,誠心誠意向施有良請教。施有良雖然隻是區區一個主簿,卻熟讀古今兵書戰策,胸中演練百萬雄兵。他先簡略向梁興傳授了一些練兵入門要訣,梁興牢記在心裏,從“立威”開始,重新訓練兵士。每遇到難題,都要去向施有良求教,施有良也從不吝惜胸中學問。短短三個月,龍標班便令行禁止,齊整如一。再演練陣法,像以心指揮手足一般,再無紊亂。梁興自己也漸漸脫胎換骨,再不是一個有拳腳、無智謀的莽武夫。
回想這些年的情誼,梁興心中一陣驚悲:施大哥真會和甄輝一樣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