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陰毒、迷煙(2 / 3)

他父親喝醉了酒,狠打了他一頓,又找了個中年儒師。他照舊胡鬧一頓,逼得那儒師也退還了學錢。他父親仍不肯罷休,繼續打他,繼續尋儒師,他也就繼續胡來亂為。到後來,隻要聽說是他,所有儒師都趕緊搖頭擺手,慌忙躲開他父親。

他父親卻不甘心,又轉了念頭,想讓他經商做經紀。又備了酒禮,說動一個善記賬的書吏,教他學計數。這個他很樂意,然而,他父親送他去之前,先發下狠話,說他這回若不好生學,就打斷他的腿。他一聽,又不樂意了,去了那家裏,非但不聽人教,反倒用油燈燃著床帳,險些把人家屋子燒掉。

連番鬧騰了許多年,眨眼他已經十五歲,卻一樣本事都沒學會。他父親終於死了心,要他跟著自己學手藝。他聽了越發氣惱,小時候我想跟你學做匠人,你卻說匠人太卑賤,不許我學。讓我學東學西,耽擱到這時節了,又讓我學做匠人,自然是對我灰了心。

他父親是軍器監火藥作的作頭,從監裏偷偷帶回來些火藥配料,強逼著他一樣樣認、一條條背。什麼硫黃、窩黃、焰硝、羅砒黃、定粉、黃丹……同研,又是幹漆、竹茹、麻茹……搗末,還要黃蠟、鬆脂、清油、桐油、濃油熬膏……他一聞那氣味,就要嘔。再一想,一旦記住學會,就成了父親這樣的匠人,天天被監官們催逼役使,這個不許泄露,那個不許違越,連告個假離開京城一兩天都不成,囚徒一般,一輩子自己都覺著自己卑賤。

他心裏恨道:死酒癆,你願卑賤,就去卑賤,我不願!無論父親如何打他,他死也不肯學。又鬥了兩三年,他父親終於不再強扭他,索性不再管他。他終得解脫,出去跟著一班閑漢廝混,東偷西摸,做些不幹不淨的混事。後來,有一次他們去延慶觀偷銅法器,被道士察覺,那幾個閑漢全逃了,隻有他被逮住,扭送到官府,打了他五十杖,額頭刺了“壯城”字,配到壯城營做了廂軍。壯城營主管城牆修護,工事極繁重。從小到大,雷炮從沒吃過這些苦,實在熬不住,偷空溜回家去求父親,父親卻冷著那張老薑臉,喝著酒,一眼都不睬他。他娘在一旁哭著哀求,父親也像沒聽見一般。

他隻得回去繼續苦熬,直到去年,被差撥到了這軍巡鋪。雖說整日仍不清閑,卻也已經好上了天。這軍巡鋪離他家不到一裏地,他卻再也不肯回家去。他父親也不來看他,有時去他妹妹珠娘那裏,來回都要路過軍巡鋪,卻從沒停過腳,連頭都不扭。

父親化灰消失前一天,卻忽然來軍巡鋪找他。那天他正蹲在院子裏,和付九一起給那幾個禁軍洗汗衫,他父親走到院門邊,卻站住腳,沒進來,也沒出聲喚他。他無意中一扭頭,才看到父親,手裏提著一隻燒鴨,站在那裏望著他,仍舊冷臭著一張老薑臉,像是來討債一般。

他十分詫異,但還是站起身,走了過去,應付著低低叫了一聲“爹”。這個字許久沒叫過,叫出來覺得極生分別扭。他父親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他接過來一看,是塊灰綠的古玉,上麵刻著個“福”字。他吃了一驚,這玉是他娘臨死前給他的,說是她祖上傳下來的,讓他貼身戴著,能祛病招吉。他穿了根絲繩一直掛在胸前,前一陣發覺不見了。他還疑心是同宿的付九偷了,兩人還鬧過一場。

“你從哪兒找見的?”他忙問。他父親卻仍沉著臉,並不答言,盯著他,半晌才沉著聲音說:“你妹妹給了我這隻燒鴨,我一個人吃不了,你晚上過來吧。”他一愣:“我晚上要值夜。”

他父親望著他,似乎有些失望,那雙老眼中,暗沉沉的目光顫了幾顫,灰白亂須間幹皺的嘴唇略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卻沒說出口,隻咳了一聲,又盯著他注視片刻,隨即轉身走了。

他鬆了口氣,剛要轉身回去,他父親忽又停住腳,回過頭,冷著臉說:“你回家時,開門關門都輕一些,我臥房的門框都已經朽了。”

他頓時火起,剛要頂回去,他父親卻已又轉身走了。看著父親已經有些佝僂的幹瘦背影,他氣哼哼愣了半晌。直到父親轉過街口,再看不見時,他才恨恨罵了句“死酒癆”。

當時沒有料到,那竟是跟父親見的最後一麵,不知道往後還能不能再見著。想到這,雷炮忽然有些不自在,心底裏酸酸一顫,像是隱隱裂開了道小口子。

王哈兒心裏藏了件事,誰都沒敢告訴。他是實在尋不到其他出路,才投募了廂軍,被分到了八作司。八作司總管京城內外修繕之事,共有泥、石、瓦、竹、磚、井、赤白、桐油八個作。王哈兒是井作,每天在這東南城廂四處挖井、淘井,雖然不算多髒累,卻也不輕省。好在他嘴頭靈便,善於巴結都頭和軍頭,掙了兩三年,升了小小一階,做了個承局。雖然隻是最低微的官階,草芥一般,但畢竟手底下管領兩個兵卒、幾個役夫,便不需再親自出力,隻要動嘴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