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他勤習相撲,臂腿纏抱功夫極深,一口長氣,便已經攀上柱頂。他又四下俯視,殿裏仍在誦經,殿外並沒有人影,便抓住簷下木椽,幾個攀援,到了那燈籠頂上。他伸手解開係繩,叼緊在嘴裏,又攀回柱頭,輕輕一溜,就到了底。
他迅即穿好衣裳,黑暗中把手伸進燈籠一摸,裏麵也插著根蠟燭,雖然不如新火那根粗,但燭芯完好,似乎從沒燃過。他心裏暗喜,看來因是禦賜,寺僧一直沒敢燃這蠟燭。正好。
清晨,汴河大街。七個軍士挑著挑子,往東門慢慢行著。他們是東水門外軍巡鋪的兵卒,挑子裏挑的是這個月的月糧。七個軍士中,走在前麵的五個人都很高壯,挑的擔子卻要輕些;最後兩個要瘦弱些,擔子卻重得多。他們軍服也不太相同,前五個是禁軍步軍司的新春服,紫羅頭巾、黑外衫、白絹汗衫、白絹夾褲、新麻鞋。後兩個則還沒領到新春服,穿的還是去年的廂軍舊服,黑頭巾、黑絹衫、白絹褲,絹質要薄劣很多,早已髒舊,麻鞋和布襪也已經磨破,露出積滿黑垢的腳趾頭。
大宋士兵主要分兩種:禁軍和廂軍。禁軍是正軍,守衛京城和邊防,招募士兵時,身高、體格、力氣、速度都有嚴格限製,要“琵琶腿、車軸身”,大腿粗壯,身板挺直硬實。
廂軍是散軍,最早是由宋太祖創製。為避免後唐五代軍人政變危局,他將地方軍隊中強壯的軍士全都集中到京城,編成禁軍,各路州隻留下老弱兵卒,作為廂軍。此外,又減免了天下刑徒死罪,發配到各地充廂軍、服勞役。後來因為勞力不足,也開始招募。廂軍駐紮於各路州,極少參與軍事,大多是幹雜役,如修橋補路、防洪漕運等。廂軍的雇值比禁軍至少低一半,苦力差事卻不止多一倍。因此,除了刑徒被發配,一般隻有走投無路之人才願意投募廂軍。
那兩個挑糧的廂軍,一個二十七八歲,尖瘦臉,名叫雷炮;另一個二十剛出頭,更矮瘦呆笨些,叫付九。兩人擔子重、身子弱,都走得汗水淋漓,腿發顫、腳發軟,卻還得盡力跟上前頭五個。
當年太祖皇帝為防止軍士疲墮,定下許多規矩。其中一條,所有駐京禁軍領取月糧,城東的去城西糧倉,城西的去城東糧倉,糧食都必須自擔,不許雇人幫挑。百餘年間,許多規矩早已廢壞,這一條卻沿守了下來。
雷炮和付九的月糧在廂軍糧倉支領,幾天前已經領過,他們挑子裏的米是那幾個禁軍的。軍巡鋪主管防火巡盜,原本都是禁軍士兵,每處由一名十將管領。“十將”名頭聽著大,其實隻是管領十數名士卒的小小將官。東水門外這個軍巡鋪的十將姓胡,父親是軍頭司一個文吏,他嫌東城外這一帶店多、船多、人多,事務比其他軍巡鋪都要繁雜,因此求著父親屢屢向上頭申告,討要了雷炮和付九兩個廂兵來做火頭雜役。
月糧不許雇人擔運,那個胡十將自然不肯受這苦,每回都讓手下替他領。五個禁軍當然也不願多受累,每回都要雷炮和付九跟著來。十將月糧二石五鬥,那五個是下等禁軍,月糧二石。如今將官克扣軍士錢糧已是常例,每人月糧被扣了三分之一。那五個禁軍每人隻挑了一石,各自勻出一些,再加上胡十將的,得有四石多,近五百斤,湊出重重兩挑,讓雷炮和付九擔。
付九年輕膽小,隻能硬挨著。雷炮卻一向氣性大、受不得屈,加上往年寒食節,廂軍都要賜三百文過節錢,今年卻減到一百文。剛才那幾個禁軍也領了節錢,雖說也減了,卻仍有三百文。他心裏憋憤,挑著膽子一邊吃力走著,一邊低聲咒罵個沒完。不但罵胡十將和那五個禁軍,連他們祖祖輩輩都咒個遍。咒一輪大概走一裏地,第二裏路又重新開始咒。他自小在市井裏行走,千髒百穢的話記了一肚子,幾裏地都不重詞。他咒罵的時候,照著勾欄裏小唱的拍調,那幾個禁軍就算聽到,也以為他在唱曲。隻有身邊並行的付九大約聽得出,這幾個月,付九聽得多了,偶爾也跟著低聲咒唱兩句。兩人這時正在咒胡十將的娘,從頭臉剛咒到胸脯,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鼓樂聲。
“摔腳的軍隊過來了,咱們往邊上,正好歇歇。”前頭一個禁軍說。雷炮正巴不得這一句,忙把挑子撂到路邊柳樹下,一屁股坐下來,大口喘著氣。
不多時,摔腳的隊伍緩緩行了過來,路兩邊擁來許多人圍看。隊伍最前頭是一支鼓樂隊,有上百人,鑼鼓鐃鈸奏得震耳。緊接著是一隊緋衣騎士,紅霞一樣炫人眼目,是殿前司的隊列。最頭前一個執旗的,身形矯健、神氣英發。頭戴紅纓鍪盔,一身鋥亮的鐵甲,披膊、身甲、腿裙都堅細如銀,寒光燦然。他座下那匹黑馬也披掛全甲,麵簾、雞項、蕩胸、身甲、搭尾將馬身密密罩住。人威武、馬雄勁,雷炮瞧著,心裏一陣饞羨。若爹娘能給自己生一副這等身板體格,便不用驢騾一樣,受這些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