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烏夜啼(1 / 3)

無難無易而惟義之是者,君子之行也。

——王安石

馮賽離開鮑家別院時,天已經全黑了。秦廣河、黃三娘、鮑川被汪石卷進這麼大的禍難中,家中各有一人被拘押在大理寺,汪石若找不見,一家得賠三十多萬貫。他們三人卻都沉著氣,並不如何焦憂,是由於財底厚,經得起這損折,還是由於感念汪石的恩義?

他們固然可以這般,我卻不能。汪石若真的和譚力、於富、朱廣、樊泰四人是同夥,那麼我妻女便應該是被汪石主謀劫走。若找不見汪石一夥,恐怕再也見不到她們。

這時沿街家家戶戶都已經關門閉戶,隻透出一些燈光,不時傳出一些笑語聲。幾天前,自己一家人也還這麼和和樂樂,如今卻隻剩自己一身一馬,在這夜路上盲人一般亂撞亂尋。馮賽心裏又一陣淒愴,不知該如何才好。

一路疲乏,回到爛柯寺,到了寺門前,他剛倦然下馬,卻見門前台階上一個黑影忽然立了起來,嚇得他一身寒栗。

“馮相公?”那黑影陡然出聲。“你是……”馮賽驚魂未定。

“我叫孫獻。以前跟馮相公打過不少照麵,馮相公可否記得?”

“哦……是你?”“我在這裏等了好一陣了。”“有什麼事嗎?”“有件要事跟馮相公商議。”“什麼事?”“我們都在找同一個人。”“嗯?”

“汪石。”馮賽一驚。

“這裏說話不便,馮相公可否移步那邊的茶坊?”“好。”

兩人一起走到龍柳茶坊,茶坊裏已沒有客人,店主李泰和也不在,隻有個夥計在收拾清掃。孫獻選了個已經收拾幹淨的臨街座位,兩人一起坐下,要了兩碗茶。

馮賽這才打量孫獻,以前在虹橋一帶常見此人,尖尖瘦瘦的,臉上常掛著一絲笑,言語做派始終有些不牢靠。因此,馮賽和他隻是偶爾點點頭。這時,孫獻臉上帶著些酒意,看著越發信不過。

“你為何找汪石?”孫獻等那夥計進到後邊去了,才開口答道:“我父親原是左藏庫庫監,上個月月末左藏庫飛錢的事,馮相公應該聽說了吧?”“飛錢?沒有。”

“竟遮得這麼嚴?”孫獻澀然笑了笑,而後將左藏庫飛錢、他父親被貶逐、俸錢庫庫監藍猛猝死、巡卒全都刺配的事講了一遍,他雖有些醉,卻心思不亂,講得頭尾清楚。接著又講到藍猛和巡卒賭局,最後才說到了汪石。

馮賽越聽越吃驚,等聽到汪石時,更加震驚。難怪汪石看著出身窮寒、來路不明,卻有那麼多錢,難道和左藏庫飛錢有關?

“馮相公那裏是百萬貫,我這裏是十萬貫,全都和這汪石有關。家父無辜被冤,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清楚,還家父一個清白。”

馮賽見他話語雖然懇切,神情卻始終有些虛浮遮掩,他追查汪石,自然不全是為父洗冤,更看重的恐怕是那十萬貫錢。不過,無論他居心如何,的確是一心要找見汪石,多少是個幫手。

“關於汪石,你查到些什麼?”“目前還沒有什麼線索,不過他設計讓藍猛欠下三千貫賭債,應該無疑。”

“聽你剛才說,的確有理。”“馮相公可查到他的去向了?”“沒有。至今不見他蹤影,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既然我們都在找這個人,能否聯起手來?”“好。我們分頭去找,若發覺了什麼,及時互相告知。”“好!”

盧饅頭又尋了大半天,仍一無所獲。他沿著禦街,走到相國寺西南角的州橋上,望著橋邊那條大街。這是汴京城最熱鬧的州橋夜市,往來的人流車馬擠擠挨挨,河水一般。沿街擺滿了各色食攤,水飯、爊肉、旋煎羊、白腸、鮓脯、凍魚頭、辣腳子、薑辣蘿卜、麻腐雞皮、麻飲細粉、素簽砂糖……燈燭熒熒,一眼望不到頭。

他走得疲乏,見旁邊有個麵食攤子,便過去坐到條凳上,要了碗絲雞棋子。不多時,攤主將一碗棋子端了過來,雪白麵塊配著雞絲、筍片和芹段,清香滾熱。他早已饑餓,顧不得燙,拿起筷子便埋頭吃了起來。正吃著,旁邊一人挑著個挑子走過,筐子上的竹篾掛到了他的衣襟,那人卻毫不知覺,繼續大步前行,將他的衣襟扯開了道口子。他忙回頭要叫,才張開嘴,卻一眼看見街對麵一輛廂車——車身青碧,綠綢幔子,透過人潮間隙,後簾似乎閃過桃花、圓月!

他一驚,忙站起身,踮起腳望過去,果然是!綠綢簾子上,繡著一枝桃花,桃花後是一輪圓月!

他忙扒開行人,追了過去,攤主在身後叫嚷“麵錢還沒給!”他卻根本顧不得,狠命往那邊擠。街上人太多太密,挨了不少罵,才好不容易衝到對街,然而那輛車卻拐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他趕忙追了過去,那條巷子一片漆黑,隻隱約透出些人家戶的燈光,連腳下都看不清,隻能聽見車輪軋路聲。他像追命一般拚力追趕,一不小心,被腳底一塊翹起的青石絆倒,老骨頭幾乎跌碎,疼得好一陣連氣都背了過去,等他忍著痛爬起來時,那車早已駛遠。他一瘸一拐繼續往前追,穿出巷口一看,前麵一條橫街,左右都一片死靜,不見一個人影,更不知那輛廂車去了哪邊。

他氣恨之極,連連捶打自己的老腿,幾乎哭出來。挨著痛,又左右尋了好半天,根本看不到那車的蹤影,隻能不住聲怨罵著,一路瘸著回去,把麵錢付給了那攤主,苦歎著慢慢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