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理那婢女,出門騎了驢子,往回趕去。
馮賽趕到城北馬行街臧齊的宅子。這座宅子比祝德實的要寬闊一些,不過庭院中隻鋪著青磚,中間隻種了一棵核桃樹,樹葉也稀落落,長得不好。臧齊穿著青綢衫褲,外麵罩了件青錦褙子,緩步迎了出來,臉像平素一樣沉著,隻微扯了一絲笑意:“馮二哥,請坐。”
“臧叔,我來是跟您商議宮中送炭的事。”
“這是行首和吳蒙的事,為何要找我商議?”“麵上雖然是他們兩位的事,但得靠您助一把力,這事才能辦好。”“哦?這話我不明白。”“不如這樣——我來講一件譚力的事給臧叔聽。”臧齊望著馮賽,並不答言,但聽到譚力的名字,沉黑的目光隱隱顫了一下。馮賽放緩了語氣:“那天我去宋門外的瓦子耍,見譚力在看鬥雞。場裏有兩隻雞,一隻黑羽,一隻紅羽,黑羽那隻看著要強健一些,旁邊賭錢的,大半都把寶押給那隻黑雞。臨鬥之前,我發覺譚力蹲到黑雞的雞籠邊,抓了一大把粟米偷偷喂那隻黑雞。開鬥後,那隻黑雞先還占了上風,但那隻紅雞十分凶狠,不久就開始反撲,最終擊敗了黑雞。等場主分紅利時,賺得最多的竟是譚力。一問才知道,譚力兩邊都下了注,不過給紅雞下了兩倍的錢。他偷喂那隻黑雞,是讓它吃飽,便沒了鬥誌。”
臧齊越聽臉色越暗,卻始終不答言。馮賽笑道:“說了些廢話,還請臧叔見諒。中聽不中聽,全由臧叔定奪。”臧齊仍沉著臉,但目光不斷顫動,半晌,他才沉聲道:“我這就給宮裏送炭去。多謝馮二哥!”馮賽大大鬆了一口氣,告別出來,騎上馬,又往朱家橋南斜街吳蒙的外宅急急趕去。
在馬上,他不由得深歎一聲,這樁事實在險惡,自己在商界遊走多年,雖早已知道人欲似海、人心莫測,但這樣的局麵從未經見過。
下午,正是吳蒙的一句話驚醒了他——“我知道你花了三千四百貫才幫那個‘茶奴’脫了妓籍、娶回家中”。
馮賽替柳碧拂脫妓籍其實用了兩千貫,另一千四百貫是聘資,給了清賞院的媽媽。這個數目除了家人,馮賽並沒向外人說過。別人問時,隻含糊應付過去。吳蒙卻能知道得如此清楚,自然是向清賞院的人打探過。他為什麼要打探這個?自然是看中了柳碧拂,而且極其迷戀。
另一個疑點則來自於譚力。譚力三番兩次折騰幾個炭商,看來絕不是為了多賺一點錢,而是有更大野心——他恐怕想吃下整個京城炭生意。他既然有這個心,自然是先摸清了炭行底細,知道三大炭商表麵和氣,內裏各懷私心、各藏敵意。他恐怕是下足工夫,找準三人各自的虛弱處,各個擊破。又借每個人都想除掉對手的心思,順勢而為,設出一個連環殺局,讓三大炭商一個害另一個,而譚力自己則袖手躲在背後,等著白撿汴京炭行偌大的生意。
先是行首祝德實。他暗中不喜吳蒙,譚力恐怕是私下裏向祝德實許諾,借宮中之力,一舉整垮吳蒙。正因為如此,三月上旬除去寒食兩天,還有八天,祝德實卻隻向宮中運送了七天的炭。寒食雖不動火,但灶冷了兩天,清明一早,用炭量要比平日大許多。吳蒙的存炭自然也銷得比平日快。等宮中來催時,譚力又沒送貨,這時要想找炭,已經來不及了。
其次是臧齊。馮賽從力夫劉石頭那裏打問到,寒食那天半夜,譚力的炭船是往虹橋方向去了。那些炭船要躲開吳蒙眼目,自然不會運進城。那個方向,除了進城,就隻有偷偷沿著護龍河走,向南仍是吳蒙的地界,自然不會去。向北則是臧齊的地界。臧齊不但不喜吳蒙,更有心吞掉吳蒙,以便和祝德實平起平坐。譚力存在場院裏的炭,自然不會費神費力運回去。他恐怕又和臧齊密謀,將存炭賣給臧齊,藏在別庫中,坐等著吳蒙吃官司、自行敗亡。
至於吳蒙,他的貪心最大,不但想擊敗祝德實和臧齊,更要得到柳碧拂。要想擊敗祝德實,就得用狠招。所以他才脅持走柳二郎。此舉看起來純屬意氣用事,沒有絲毫作用。然而,他恐怕已經買通了祝德實家中仆人,借故將柳二郎交給祝德實看押,再用毒藥或其他辦法殺害柳二郎,嫁禍給祝德實;至於臧齊,譚力自然會將臧齊私藏存炭的事泄露給吳蒙,宮中炭交不上,官府來追究,吳蒙正好用那庫炭為證,反咬一口,有罪的便是臧齊。
三個人各藏禍心,又各設詭計。馮賽隻是個中人,不好一一當麵點破,但祝德實和臧齊都不愚,剛才聽了自己的暗示,兩人都已經明白各自危局。隻是,哪怕沒有點破,也已經犯了忌諱,觸及了兩人不良心機。但事情緊急,也難顧全。眼下最要緊的是吳蒙。譚力為誘惑吳蒙,恐怕是加了一筆——將柳碧拂綁架來送給吳蒙。但是,為何不單單綁架柳碧拂,還要將邱菡母女也一起綁架走?這不是自找麻煩?
馮賽最怕的便是這最後一招。祝德實和臧齊一旦都被整垮,便隻剩吳蒙,不但安然無恙,反倒再無敵手。譚力自然不會這麼便宜了吳蒙。吳蒙想用柳二郎的死來陷害祝德實,譚力恐怕也是要用邱菡母女的死來陷害吳蒙,地點則應該是吳蒙的別宅,柳碧拂則隻是個釣餌……這局雖然已經看破,但譚力藏匿不見,邱菡、碧拂和兩個女兒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想到此,馮賽心裏有一陣寒懼,忙催馬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