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去年年底,烏眉忽然拿了兩幅畫來找他,說是簡貞畫的。簡莊這幾年賴以為生的學田恐怕要被收回,這往後生計就沒了著落。簡貞拜托他去問問書畫經紀的朋友,看看能否賣掉這些畫。

章美展開一看,是兩幅山水,筆致秀逸,神韻清遠,堪稱妙品。沒想到簡貞竟還有這等絕技,他喜歡得不得了,立即拿著兩幅畫去找到一位經營書畫的行家,那人看了也讚口不絕,說就算拿去和宮中畫院的一流畫師比,也不遜色。可惜畫者並沒有名氣,恐怕賣不到多少錢。

章美聽了,反倒很是開心。他本就沒打算賣掉這畫,想要自己珍藏起來,隻是想讓那行家品評一番。他父親從來不吝惜他花錢,於是他給父親寫了封信,隻說要收藏名家書畫,父親很快托人給他捎來三百貫,他就照著坊間名家的價格,假借書畫商的名義,把簡貞的畫全都買了過來,密藏在族兄家中,時時過去獨自品賞,越看越愛。

簡貞也用這些錢置了些田產,讓家裏有了生計倚靠。

而宋齊愈,卻因為蓮觀那些假信,整天魂不守舍,簡莊也對他漸漸失望。就在這時,發生了那場論戰,宋齊愈從未如此狂傲過,以一敵七,為新法極盡狡辯。簡莊當即驅逐了宋齊愈,他們七子既悲又憤,想起當年司馬光主政,錯信了蔡京,最終讓新法卷土重來。與蔡京相比,宋齊愈才幹見識隻有更強,若不設法阻止,將來恐怕會禍患天下。

於是他們開始商議如何阻止宋齊愈。鄭敦先提到了蓮觀,田況精於棋道,隨即想出一條計策——寒食節將宋齊愈騙往外地,讓他錯過殿試。章美心想這是為天下蒼生免禍,便主動提出去偷蓮觀的信。

他重寫了一封蓮觀的假信,交給簡莊,簡莊怕男子口吻不像,就讓妹妹簡貞模仿蓮觀的語氣寫了一封假信,江渡年又模仿“蓮觀”筆跡抄寫了一遍。章美讀到那封假信,見寥寥數語,卻情致深長,心想:若這是簡貞寫給他的,該多好。

信上應天府梁侍郎家的地址是簡莊提供的,章美隨口問了句是從哪裏得來的,簡莊神色微變,隨即說是偶然聽來的。章美微有些納悶,簡莊一向坦蕩磊落,任何人麵前都直心直語,從來不會支吾遮掩。他不放心,等其他五子離開後,單獨留下來,又問了一遍。簡莊忽然惱怒起來:“你這是做什麼?我才已說了,是偶然聽來的!”

簡莊雖然性情嚴厲,但從來沒有這麼失禮過,何況是摯友之間?章美不好再問,道了聲歉起身告辭。回去路上卻始終忘不掉簡莊方才的神情,那神色間不止是惱怒,更透出些恨意和愧意,此外還藏著些什麼。他仔細琢磨那眼神,心裏漸漸升起一股寒意——簡莊眼神深處藏著冷厲之氣,那是殺氣……大太陽底下,章美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簡莊在說謊,他不隻要讓宋齊愈錯過殿試,更要除掉宋齊愈,以絕後患。因為宋齊愈就算錯過這一場殿試,三年後,還可以再試,以宋齊愈的才學,終究阻擋不住。

雖然章美與宋齊愈已經勢同冰炭,但畢竟十幾年舊誼,早已勝過骨肉,愛護之情自然湧起。何況儒者以仁義為本、惻隱為心,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不過,他還是想懲戒一下宋齊愈,想起太學有位同學講過寧陵知縣有女待嫁,便重新寫了一封假信,把地址換成寧陵,照老辦法寄給了宋齊愈。

信送出去後,想到簡莊,章美始終有些心寒,不知道簡莊將宋齊愈騙到應天府,究竟意欲何為?

寒食上午,東水七子聚會,大家心裏裝著事,坐了一會兒便散了。章美一直留意簡莊,見他目光中仍有冷厲殺氣。告別出來,他一個人漫漫而行,不知不覺竟又走到了烏家。烏眉也在,寒食回來看視父母。說起簡貞,烏眉歎道:“宋齊愈和你們如今鬧掰了,隻可憐了貞妹子,她其實早就相中了宋齊愈,但女孩兒家,有苦也說不出來,何況你簡大哥又是個極古板的人……”

章美聽了,頓時冷透了心腸。之前他一直沒有想到過簡貞的心,以為隻要支開宋齊愈,再依照禮數,請媒人去跟簡莊議親,事情就成了。現在聽到烏眉這樣說,忽然間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上乘舟,隻顧著防備船外的風浪,卻沒發現,腳底的船板早就空陷……他黯然告辭,失魂落魄走在街上,覺著自己這二十多年竟活成了一具廢殼,一無是處。不隻如此,更為了情欲,背棄信義,欺瞞朋友。

仁義之道,對別人來說,也許不過是口中道理,甚至隻是利祿之階,但對他而言,自少年時起,便認真當作立身根本、一生誌向,比性命都要緊。

頹然中,他不禁問自己,當年那個胸懷天下的章美去了哪裏?

茫茫然,他竟又走回到汴河岸邊,看到水邊泊著一隻客船,船主吆喝著“應天府!應天府!”他忽然想起簡莊提供的那個假地址,心想自己與其自暴自棄,不如去查清楚這件事。於是,他上了那船。

客船駛離汴梁後,夜裏他睡不著,獨自走到船尾,望著夜空一鉤彎月出神。宋齊愈今天一早就啟程去了寧陵,他若真的錯過殿試,自己的罪過就更大了。幸而地址改到了寧陵,路程減短了一半,隻願宋齊愈能及早發覺、及時趕回去。

他又想自己,這時趕去應天府,稍有耽擱,就沒辦法及時趕回汴京,恐怕要錯過殿試。但隨即,他就苦笑了起來,你讀書應舉,本是想推行仁義,為國為民做些有益之事。如今淪落到這般模樣,還有什麼顏麵去殿試?

再想到應天府那個假地址,不知道有什麼等在那裏,也許真的是個陷阱?他有些怕起來,但隨即振了振氣,怕什麼?生有何憂?死有何懼?何況你用下作手段欺瞞朋友,就算替他一死,也是應該。

順流船快,第二天清早就到了應天府。

他找到梁侍郎家,來到門前時,仍有些緊張。他鼓了鼓勇氣,才抬手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壯年漢子,臉黑體壯,章美看了,又一陣心悸。

那壯漢問:“你是宋齊愈?”章美點了點頭。壯漢便請他進門,章美走了進去,見院子裏還站著一條壯漢。大門剛關上,兩條壯漢一前一後,朝他逼過來,伸手扭住他,將他拖進側房中。章美想反抗,但他自小讀書,體格柔弱,哪有抵抗的氣力?

兩條漢子把他摁到一張椅子上,取過一條麻繩,將他捆死。章美正要開口質問,一個漢子又將一塊帕子強行塞住他的嘴裏。而後,另一個漢子點了一盞油燈,拿來一根銀針,在燈焰上燒紅了針尖,第一個漢子伸臂勒住章美的脖子不讓他動彈,第二個漢子拿著那針,揪住章美的耳垂,左右各狠狠刺了一下,一陣燒灼鑽痛,兩隻耳垂都被刺穿,他忍不住哼叫掙紮起來。那個漢子又掏出一個小瓶,在章美的兩隻耳垂上各塗了些清涼的藥膏。章美又驚又懼,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