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慈身子一直顫著,聽到後來,眼中滾下淚來,她忙伸手擦掉眼淚,低頭轉身,疾步出去了。
何渙躺在床上,怔怔望著幽暗空門,心中不知是悔,是悵,還是釋然。
呆臥在床上,他正在忐忑思慮,那個老婦人急匆匆趕了進來,是阿慈的婆婆藍氏,這一陣她曾進來取過幾次東西,卻根本未看過何渙一眼。
這時藍婆卻圓瞪著一雙老眼,滿是驚怒:“你是誰?!”“在下……在下名叫何渙,是府學學生。”“你好大的膽子!讀的那些書全讀到豬腸子裏去了?竟敢裝頭扮腦,混到我家裏來?”
“老伯母恕罪,在下絕非有意欺瞞!”何渙忙坐起身子。“呸!”一口唾沫噴到何渙臉上,何渙卻不敢去擦,藍婆伸出皴皺的老指指著他的鼻子,大聲痛罵,“到這時候了,你還裝出個竹筒樣兒來混賴?說!你究竟想怎麼樣?”
“我這就走……”何渙忙翻身要下床,腿傷未愈,疼得一抽。“你在我家白吃白喝,臭氣都沒散,就想走?”“依伯母之見,該當如何?”何渙正掙著要下床,隻得頓住。“你這等潑賴貨,欺負我孤兒寡婦,抓你到官府,打斷你腿,揭了你皮,發配三千裏外,都抵不了你這罪過!”何渙嚇得全身發軟,忙連聲求告:“伯母,我真的並非有意欺瞞,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受了傷,醒來就躺在你家床上。據我猜測,恐怕是你家女婿將我弄成這個樣子……”
“什麼?”藍婆頓時驚住,瞪著他,半晌才問道,“他為何要這麼做?”“我也不知,恐怕是貪圖我家門第家業。”“門第家業?你究竟什麼來路?”何渙猶豫起來,他不願說出家世,但若不說,恐怕難讓藍婆消氣,便隻得實言:“我家住在金順坊嘉會苑。”“嘉會苑?何丞相是你的……”“祖父。”
藍婆眼睛睜得更大。
“伯母若不信在下,可以去嘉會苑瞧一瞧,你女婿應該正住在那裏扮我。”
“好,我這就去!反正你也逃不掉。”
下午,藍婆回來了,何渙忙又坐起身子。藍婆滿眼驚疑愁悶:“那爛賭貨果然在嘉會苑,我見他走出門來,雖然裝出個富貴樣兒,但那賤賴氣幾世也脫不掉。他那狗友胡涉兒也跟在身邊。我向看門的打問,說他家公子前一陣頭臉也受了傷,才剛剛好些……”
何渙雖然早已料到,但真的聽到,仍然渾身一寒,像是被人猛地丟進了陰溝枯井裏,用爛葉掩埋了一般。
藍婆望著他,竟有些同情:“不能讓這爛賭貨這麼便宜就得計,我去找人來抬著你,咱們一起去告官!”
何渙正要點頭,心裏卻隨即升起一絲不舍,不舍這貧寒但輕鬆無重負之身份,更不舍……阿慈……藍婆催道:“喂!你還猶豫什麼?你堂堂宰相之孫,還怕他?其他的你不必擔心,我已經問過媳婦了,你並沒有玷汙她的清白。”
“但……畢竟我與她同……同床了這許多天……一旦告官,她的名節恐怕……”
藍婆一聽,也躊躇起來,氣歎道:“唉,這倒也是……我這媳婦命太苦,怎麼偏偏盡遇上這些繁難……這可怎麼才好?”
何渙鼓足了勇氣,才低聲道:“她若是……若是不厭煩我……”藍婆一驚:“你是說?”何渙抬起眼,快快說出心中所想:“我願娶她為妻!”“這怎麼成?”
“隻看她,若她願意……”藍婆張大了嘴,愣在那裏。
話說出口後,何渙也覺著有些冒失,自己和阿慈畢竟隻相處了十來天,又沒有說過話,是否自己一時情迷,過於倉促?
自那天說出真相,阿慈再沒進來過。何渙正好摒除雜念,躺在床上,反複思量,想起祖父所教的觀人之術。祖父由一介布衣書生,最終升至宰相,一生閱人無數。致仕歸鄉後,他曾向何渙講起如何觀人,他說:“靜時難查人,觀人觀兩動,一是眼動,二是身動。”
眼動是目光閃動之時,有急有緩,有冷有熱,有硬有柔,以適中為上。但人總有偏移,極難適中,因此,以不過度為宜。目光動得過急,則是心浮氣躁;過緩,是陰滯遲鈍;過冷,是心狠意窄;過熱,是狂暴猛厲;過硬,是冷心酷腸;過柔,是懦弱庸怯。至於身動,是舉止。急緩,軟硬,與眼動同。另外還有輕重之別。舉止動作過重的人,性蠻橫,多任性,難持久,易突變;而過輕的人,性狡黠,善隱匿,多偽態,難深交。
何渙以祖父的觀人法仔細度量阿慈,阿慈當是輕、緩、柔、冷之人。她的輕,絕非輕浮,也非隱偽,隻是多了些小心,不願驚動他人。她的緩,並非遲鈍,除小心外,更因天性淡靜,不願急躁。她的柔,不是柔懦,而是出自女子溫柔性情。她的冷,乍看似如冰霜,但絕不是冷心硬腸之人,看她這些天照料自己,丈夫雖然令她寒心,她卻不忍置之不顧,換藥喂飯時,再不情願,也仍舊細心周至。
這樣一衡量,何渙心中頓時豁然:我絕非隻貪圖她的樣貌容色,更是愛她的性情品格。
至於門第身世,世間擇婿擇妻,無非看重富貴二字,對我家而言,這兩個字值得了什麼?我隻需看重她的人,隻求個一心一意、相伴終生。
隻是以他現在身份,沒辦法明媒正娶,但他想起祖父當年成親也極寒磣,那時祖父尚未及第,兩邊家境都寒窘,隻能因陋就簡。父親成親,更加倉促,當時祖父遠在蜀地為官,祖母在家鄉病重,以為不治,想在辭世前看到兒子成家。母親則是同鄉故友之女,孀居在家,祖母一向看重她溫柔端敬,並不嫌她是再嫁,自作主張,找了媒人,將納采、問命、納吉、納成、告期、親迎六禮並作一處,才兩三天,就將母親娶進門來,隻給祖父寫了封急信告知,祖父一向開通隨和,並未說什麼。何渙來京時,祖母和母親都曾說過,信他的眼力,若碰到好的親事,隻要人家女兒人品心地好,他自己做主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