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父親卻說:“董家家境比咱們家好不到哪裏去,比他家好的我都回絕了。結一門親,若不能添些貴,至少也得來些錢。你妹妹這人才容貌,得找個好買家才成。那董謙,你以後別往咱們家領了……”
聽到這裏,她渾身凍住了一樣,連腳都挪不動。她從來不敢怨自己的父親,那一刻,心底卻湧起無限悲怒,但隨即,母親當年那句話浮現心頭:“你是女孩兒啊。”無奈無助隨著淚水一起流瀉出來。
那之後,董謙一年多都沒有來,直到他和哥哥侯倫都中了進士,發了榜,他才又來了一次。
侯琴本已死了心,但一聽到董謙的聲音,一瞬間便春風化凍。她匆忙準備茶水端了出去。董謙見到,仍那樣笑著注視著她,她也想回他一笑,卻不敢,隻偷偷望了他一眼。雖然隻一眼,心中卻又暖又顫,像是走在寒冰之上,冰忽然裂開,身子卻掉進溫熱的水中。
幸而父親那天不在家,董謙和哥哥侯倫正在爭執元稹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出處,董謙說出自孟子,哥哥侯倫不信,起身去自己房裏取《孟子》來對證。侯琴煎好茶,端出去剛斟滿杯子,董謙忽然遞給她一個小紙卷,她嚇了一跳,但飛快接過,攥在手心裏,慌忙抱起茶瓶躲進了廚房。進去之後,她顫抖著打開那個小紙卷,見上麵寫著四個字:非你不娶。
一看到這四個字,她頓時驚呆。她從來沒敢奢望過什麼,甚至連“我想”兩個字都極少說。然而,這四個字正是她心底唯一期盼,埋得極深,深到她自己連夢裏都不敢夢。董謙卻將它送到她的眼前,這並非夢……驚異之後,她忽然想哭,號啕哭出聲,卻不敢,隻能任憑淚水湧瀉。良久,她才想到:董謙既有此心,我也該讓他明白我之誌。她想到了四個字——非你不嫁。但隨即心生悲涼,這件事自己絲毫做不得主,這樣的諾,她無力許出。她在廚房裏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件事,忙跑進自己臥房,找出母親當年給自己的幾顆紅豆,挑了最大最圓的一顆。而後又取過剪刀,解開自己頭發,剪了一縷,卷成小小一圈,將紅豆藏在中央,找了半張紙包緊,捏在手心裏。
她在門裏躊躇慌亂了好一陣,始終不敢出去。這時哥哥在外麵喊道:“妹妹,茶瓶哪裏去了?出來添茶!”
幸而剛才她慌亂之下將茶瓶拿回了廚房,她忙走進廚房拿過茶瓶出去添茶,哥哥侯倫在翻看那本《孟子》,侯琴給董謙添滿了茶,見哥哥目光凝在書頁上,急忙將手心裏的小紙包放到董謙茶盞的後麵。董謙見到,忙伸手蓋住。她也放下茶瓶,慌忙逃進去了,許久,心仍劇跳不止。
過了一陣子,侯琴聽到哥哥侯倫又向父親提起董謙想要說親的事情,她父親卻仍嫌董謙至今沒有職任,就算有了職任,也隻是從八品的官階,許給他,這生意就虧了。
侯琴聽到,雖然傷心,卻已沒了多少怨憤。她知道董謙的心,董謙也知道她的心,這已經足夠了。身為一個女子,一生中能得到這樣一張紙條,紙上這樣四個字,“非你不娶”這樣一個重比千鈞的許諾,還能求什麼?
她沒有預料到的是,父親和哥哥竟會逼自己去做那樣的事情。哥哥侯倫中了進士已經三年,卻遲遲輪不到職任,父子兩個都焦急難耐。
侯倫花了兩年多的心血,終於結交到一位能幫到他的人。那人不愛錢,隻愛色,卻因在守服,不能娶妾。父親和哥哥商議了幾天,決意將她送到那人在青鱗巷的別宅。
她從沒有違逆過父親,但這一次,她一直哭著執意不從。父親卻罵道:“我養你這麼多年,從沒要你做過什麼,這回隻是要你幫幫你哥哥,讓我侯家早日脫了這幾世窮賤命。你若不答應,我就去投水自盡!”她聽了,還能說什麼?到了青鱗巷那間宅子,有一個仆婦看守宅院。第二天,那人就來了,侯琴又羞又怕又驚慌,但想著父親的話,不敢逃躲違抗,隻能任憑那人淩辱。那人走後,她哭著想起母親的解釋,母親隻解釋了貞靜的“靜”,卻沒有解釋“貞”。貞是忠貞,她該貞於誰?父親、哥哥,還是董謙?她其實沒有選的餘地,連死都不能選。
她隻能死心,但她知道這絕不是貞。
隔幾天,那個人就要來一回,每來一回,她都像是死了一回。她不知道那人姓什麼、叫什麼,隻聽父親、哥哥和宅裏那個仆婦稱他“大官人”,她也從不願打問,不知道更好,算是給自己留一絲情麵。自從來了這裏,父親隻來過一次,是怨她不會討那人歡心,將她痛責了一頓。哥哥侯倫則不時來看她。每次來,都要說些安慰的話,讓她再忍一忍,等授了職任,就接她回去。而且,哥哥竟然知道她中意董謙,說回去後一定說服父親,把她許給董謙。
聽到董謙的名字,她心如刀割。她順了父親和哥哥的意,便已對董謙不貞,這一世她再沒有任何顏麵去見董謙,更何談婚嫁?
忍受了三個多月,有天哥哥侯倫忽然說,想辦法讓她和董謙見一麵。她本想立即拒絕,但話卻舍不得說出口,董謙是這世上她唯一盼見又怕見的人。
過了兩天,那仆婦出去買菜,從外麵反鎖了門。她坐在臥房裏發呆,沒多久,忽然聽到外麵門鎖響,隨即,哥哥侯倫引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是董謙。
一眼看到董謙,她覺得像是隔了幾輩子,又隔了幾重夢,怔在那裏,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
“我先出去,你們聊一會兒。”哥哥侯倫回身出去,掩上了門。董謙站在門邊,望著她,也一動不動。成年重逢之後,他們其實沒對答過一句話。良久,董謙才低聲問道:“那人是誰?”她低下頭,半晌,才搖了搖頭,想說不知道,卻出不了聲。兩人又靜默了片刻,她忽然想起那塊玉飾——那人上次來了之後,第二天,她在床腳發現了那塊玉飾,她撿起來,丟進了抽屜裏。她忙起身從抽屜裏取出那塊玉飾,走過去遞給董謙,卻不敢抬眼看他,隻低聲說:“這是他的……”董謙接過玉飾,猛地驚道:“曹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