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說吧。”“一個月前,陳州門外,範樓的無頭屍案,你聽說了嗎?”“嗯。”
“我求你的就是這件事。”“這件事我能做什麼呢?”
“凶手曹喜被放出來了。你能幫我求求你哥哥,為董謙申冤,討回公道嗎?”
“這個案子和你有關?”“那天我也在範樓,和他們在一起。”“那個唱曲的原來是你?”“你願意幫我嗎?”
瓣兒低眼略想了想:“我現在還不能答複你,明早你來我家,我再告訴你。”
“謝謝你,瓣兒姑娘。”“‘瓣兒’就成,‘姑娘’免掉。”
瓣兒微微一笑,轉身輕快走遠,卻不是出城追轎子,而是朝城裏去,花朵逐春水一般,隱沒於熙攘人群中。
池了了望著瓣兒拐到香染街,再看不見,便出了東水門,慢慢走著,心裏一直念著董謙的事。
剛走過護龍橋,正要往北轉回家去,忽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我兒子有七尺高,身材有些魁梧,皮膚微有些黑,穿著件白布襴衫,這是他的像……”
一聽聲音,池了了就知道是董謙的父親董修章。董修章已經年過七十,在太子中宮府任小學教授。他半弓著背,須發眉毛花白,目光發昏,臉上布滿深紋。才一個月,原本微胖的身材已變得瘦弱。雖然認了屍,也許是傷痛過極,後來他卻不信自己兒子死了,這一陣,常見他在街頭,逢人便問有沒有見到他兒子。
這時,他正在曾胖川飯店邊詢問一個老婦,從懷裏摸出張皺巴巴的紙,顫著手遞給那老婦看。池了了瞧著難過,便走過去,小心問候:“董伯伯。”
董修章扭頭看到她,臉色忽變,渾濁的老眼頓時射出精光,凹癟的嘴抖了一陣,猛然舉起手中的黃楊木拐杖,朝池了了揮打過來。池了了毫無防備,被他重重打中肩膀,手裏拎的布兜頓時撒手,掉落在地。董修章使力過猛,自己也險些摔倒,他卻不停手,剛站穩了腳,旋即大聲罵著,繼續揮杖打過來:“死娼婦、賊娼婦!就是你害死我兒!”
周圍人頓時望了過來,池了了羞紅了臉,卻又不忍辯解,隻得小心避了幾步。
那老婦帶著個小孫子,那小孩兒正在董修章腿邊玩,被董修章撞了一下,跌在地上,哭了起來。老婦忙去抱起孫兒,朝董修章嚷起來:“老柴棍,昏了頭了?你打人,踢我孫兒做什麼?”
董修章被罵得愣住,橫握著杖子,喘著粗氣頓在原地。旁邊一個六十來歲的老漢趕了過來,池了了也見過,是董修章的老仆人吳泗,吳泗攙住董修章:“老相公,莫跟這起人計較,回家去吧。”他小心勸著董修章,扶著走開。董修章邊走邊回頭瞪池了了,仍罵聲不絕。
池了了望著董修章,滿心難過,倒想讓他多打幾杖,多消一些他心頭的悲憤。老人家恐怕還不知道凶手曹喜已被放了出來。等董修章走遠,她才俯身抓起布兜,兜裏的食盒摔開了,湯水灑了一半,她扣好食盒,並不理會周圍人的眼光,朝北向爛柯寺那邊走去。
她住在爛柯寺後邊,和義父、義兄三人合賃的一小院屋宅。她的義父鼓兒封手雖有些殘疾,但敲得一手好鼓;義兄蕭逸水懂音律,又會填詞,專給京城妓女們譜新曲、填新詞。兩人都是池了了來京城後相識的,這幾年,他們三個住在一處,已經情同父子兄妹。
經過爛柯寺,寺裏的小和尚弈心站在門邊張望,見到池了了,弈心雙手合十,向她行禮道:“女施主一片慈悲,善哉!”
池了了一愣,隨即明白,這裏離曾胖川飯店隻有百十步,弈心剛才可能遠遠望到了她挨董修章打。弈心小和尚隻有十七八歲,性情極好,任你怎麼說他,都從不生惱。池了了平日常常逗他,叫他“小瓠瓜”。可今天哪裏有心思?隻澀笑了下,便朝家走去。
弈心在身後依然念叨著:“有負於人,被責,而能不怨,難;無負於人,被責,而能不怨,更難;不但不怨,反生慈悲,難上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池了了到門前一看,大門鎖著,她掏出鑰匙開了門,見院中屋裏幹幹淨淨,不由得慚愧起來,深歎口氣:這個封伯呀……這幾天,蕭逸水被妓館請去幫忙料理寒食清明會。鼓兒封受了風寒,一直臥病在床。池了了又失魂落魄,根本沒有心思清掃房屋,所以房中一直淩亂不堪。今天她特意早點回來,本想也該清掃洗刷一番了,誰知道鼓兒封已將裏裏外外都打整幹淨。
她取出布兜裏的食盒,粉羹隻剩一小半,因鼓兒封愛吃,她才帶了回來,現在連一小碗都不夠了。她越發沮喪,呆呆坐著,正在氣悶,門忽然推開,一個粗沙般的笑聲傳了進來,是鼓兒封。
鼓兒封年近五十,身材瘦長,穿著件幹淨的舊青衫,骨骼鋒棱,一身的清硬之氣。池了了見他麵帶笑意,早上還有些委頓,這時神氣卻很是清爽。
池了了站起身埋怨道:“不好好養病,你跑哪裏去了?讓你不要亂動,等我回來再收拾清掃屋子,就是不聽。”
鼓兒封笑著道:“我已經好了,躺了這許多天,動一動才好。”“你剛才在哪裏,我怎麼沒見你?”
“隨處走了走。”池了了見鼓兒封臉上雖然笑著,眼神卻露出關切之意,剛才自己挨董修章打罵,封伯恐怕也看到了。果然,鼓兒封坐下來後,收起了笑,溫聲道:“阿了,那件事並不能怨你,你也並沒有虧欠他們什麼,以後不要再去接近那董朝奉了。”池了了勉強笑了笑,隨即又歎了口氣:“他老年喪子,看著太淒涼了。何況,我的確欠他兒子一份情。那天要不是他護著我,也就不會和曹喜結怨……對了,封伯,被你說中了,曹喜被放出來了,上午我出門就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