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推開門,小心走進去,屋裏靜悄悄沒有聲息,他輕喚了一聲“娘”,卻沒有回應。他有些納悶,放下木架,擱好餅籠,在窗沿上摸到火石,打著火芯,點亮了油燈,回頭一看,見尹氏端坐在靠正牆的椅子上,對著門,臉色有些異樣。
他又小心喚了一聲“娘”,尹氏的嘴角微微動了動,卻又猶豫了片刻,臉色忽然柔和下來,露出些笑意,溫聲道:“回來啦,累了吧?”
餑哥嚇了一跳,隻有在外麵當著人時,娘才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不知道該如何作答,愣在那裏。
他娘仍舊微笑著:“勃兒,你坐下,有件事我要問你。”“什麼?娘……”餑哥越發詫異,在家裏娘極少這樣叫自己。他本名叫“勃”,後來因賣餅,被人們混叫成“餑”。他小心走到桌邊坐下來。“這些年來,我這個做後娘的待你如何?”“娘……”餑哥張著眼睛,不知所措。
“這裏又沒有外人,所以咱們也不必再說虛話。我不是你親娘,沒法像疼圓兒那樣疼你,全天下但凡做娘的,都由不得。這我自己清楚,你心裏也明白。不過,神佛麵前,我敢說,你死去的爹娘麵前,我也敢說,我偏心圓兒,卻也沒有虧欠你什麼。這幾年你賣餅,掙的錢,一半拿來家用了,另一半我一直存著,總共三十貫。另外,家裏那塊田,每年收的租,我也省下一些,這些年也攢了三十幾貫。我都兌成了銀子——”
這時餑哥才發覺,尹氏手裏一直抱著一個小布包,很沉。她將布包放到身邊桌子上,摸索著揭開,裏麵疊著兩塊豬腰子形狀的銀鋌,在油燈下閃閃發亮,餑哥見鋌麵上銘著字:“京銀鋌壹拾伍兩”。
“圓兒這些年花出去的,隻會比這個多。所以,這些錢都該歸你。你好好收著,小心別被他看到。”
“娘這是……”“你爹沒留下什麼家業,隻有這三間半舊房,還有那塊田,不過再少也是家業。下午我已經托隔壁的溫朝奉作保,替我寫好了分家關書,房和田,你兄弟兩個一人一半,等你們簽押後,再到官府印押。你已經成年,若想出去自己過活……”
“娘,這究竟是怎麼了?”餑哥驚得背都寒起來。他娘卻用那無光的盲眼朝著她,神情肅然:“你最後聽我說一句——你我母子一場,我從沒求過你什麼,今天就求你一次,把那香袋還給娘。”“香袋?中午不是已經給娘了?”
“裏麵的東西被換了。”“啊?我從那姓康的手裏拿到,回來就交給娘了。難道是他交錯了?”“你中午也說了,這香袋關係到他妻兒性命,他絕不敢弄錯。除了他,這香袋經過手的,隻有我和你。”“娘,我沒有!我連看都沒敢看!”
“勃兒,娘求求你。我雖不是你親娘,圓兒卻是你親弟弟。那收貨人今天發了狠話,說找不回香袋裏的東西,就拿你弟弟的一條腿來換!”尹氏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臉也扭斜起來。
餑哥正要辯解,忽聽到有人敲門。母子兩人頓時收聲。餑哥過去打開門,漆黑中站著個人,看不清臉。餑哥還未詢問,那人已先開口:“我妻兒在哪裏?”是中午交貨那個康潛。他怎麼會找到這裏?餑哥嚇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兩步,康潛卻抬腿衝了進來,扯住餑哥的衣領,連聲問:“我妻兒在哪裏?在哪裏?”燈影下,他麵色灰白,青筋畢露,眼珠鼓脹充血。
第二天清早,趙墨兒才進城門,就望見一個人候在自家書鋪涼棚下,是餑哥。
當年在童子學裏,他和餑哥十分親近,上下學都一起做伴,後來餑哥的父親亡故,餑哥就休了學。此後,兩人偶爾在路上碰見,餑哥似乎總是有意躲著墨兒。
“孫勃。”墨兒走過去,笑著招呼。餑哥今天並沒有扛著餅籠,看到墨兒,嘴角勉強扯出些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我娘有件事想求你。”“哦?什麼事?”
“她丟了樣東西,想求你幫忙找回來。不知道你……”“現在就去?”
“嗯。”墨兒忙一口答應,餑哥從來沒有求過他任何事。
兩人又一起出城門,往虹橋走去,一路上,餑哥都不言語,看著心事重重。墨兒也沒多問。
到了餑哥家,尹氏聽到聲音,已摸索著迎了出來:“是墨兒兄弟嗎?”“尹嬸,是我。您一向可好?”墨兒當初還吃過尹氏親手蒸的糕兒。“墨兒兄弟,我有件急事,就不跟你客套了,你得幫幫我。”“您盡管說。”“我丟了樣東西,很緊要,若找不回來,你圓兒兄弟恐怕有大麻煩。”尹氏素來氣性剛傲,這時卻露出憂色。“究竟是什麼東西?”“你跟我來……”
尹氏轉身摸索著向內邊的臥房走去,墨兒跟了進去,屋子很窄,一張雕花舊木床就占去大半,床邊一個漆色發暗剝落的舊木櫃,牆角堆著一個舊木箱子,兩個壇子,窗邊一個小木桌,上麵擺著些瓶罐木盒。窗子很小,窗紙已經黃舊,房裏十分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