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香袋、耳朵、賣餅郎(2 / 3)

他激出一頭冷汗,心跳得幾乎要蹦出胸口,良久,才平複下來。他壯著膽子,折了兩根柳條,硬咬著牙,把那兩隻耳朵撥進油紙,勉強包好,夾進香袋裏,小心紮好繩口。至於耳朵上粘了泥灰,已顧不得了。這下再不敢放進懷裏,想了想,管不得許多了,揭開餅籠,把香袋擠在餅中間。等重新扛起餅籠,始終覺得有老鼠在咬肩頭一般,一陣陣發悸。

他繞到正東邊的新宋門,進城沿著東禦街向西走了一段,才轉向南。經過街口的醜婆婆藥鋪時,想起清早他娘說腦仁又痛起來,他娘一向吃這家的藥最靈,就進去照舊又買了十顆川芎祛風丸。

買了藥出來,他又順路折到香染街,街上大半店鋪是賣香料、染料的,一路飄散著各種香氣。走了不多遠,見斜對麵走過來一個小夥子,擔著一副挑子,因走熱了,褂子都捋到後腰,露出一件破舊汗衫,是串街賣幹果子的劉小肘,有氣沒力叫賣著:“幹果、蜜果、閑嗑果,又脆又甜又香糯!”

餑哥迎著走過去:“肘子哥,我買榛子,十文錢的。”劉小肘瘦尖臉,小彎縫眼,左臂有點畸形,比右臂短小一些,他笑眯眯放下挑子:“餑哥,今天生意可好?”“還成。”餑哥隨口應著,也支好餅籠,從腰間解下一個小布袋,裏麵有九串錢,是他每天一文、兩文偷偷攢的。因怕弄出聲響被娘和弟弟聽到,就十文一串,用麻線紮得緊緊的。他取出一串,又把錢袋係回腰間。

劉小肘已揭開前麵竹筐的蓋布,裏麵一袋一袋擠滿了幹果,他找出榛子袋,用個木瓢舀了小半瓢,又添了一小撮,取出張油紙,包了起來,他左臂雖然有疾,手指卻靈巧。

餑哥掀開他後筐的蓋布看,裏麵擠滿了竹筒,裝著各色蜜煎果子:楂條、回馬葡萄、西川乳糖、獅子糖、霜蜂兒、柿膏兒、橄欖、溫柑、金橘、龍眼、荔枝、黨梅、香藥……他讚道:“你的貨色更齊全了。”

劉小肘已經包好榛子,遞給餑哥,仍眯眯笑著:“沒法子啊,現今人的嘴一年刁似一年,隨你什麼新鮮吃食,吃幾回就厭了。”

“可不是,去年我隻賣一樣油餅,倒也還好。今年吃緊,又添了三樣,生意還是不如去年。”

餑哥重新扛起餅籠,兩人道聲別,各自前行。走了不多遠,餑哥就望見“梁家鞍馬雇賃”的招牌,隔著街上路人,他一眼瞅見,牌下牆根一個穿著淺綠布衫的姑娘,正蹲在木盆邊洗東西,是小韭。一望見小韭,餑哥不由自主就笑得花兒一樣。

小韭是梁家雇的女使,去年才來,因愛吃鄭家油餅,常向餑哥買,一來二去,兩人漸漸能言笑幾句,再後來,越發親熟。餑哥從未和女孩兒這樣過,不覺動了心,空一天不見,都會覺著虛落落的難受。

隻是梁家主人看管得嚴,不許小韭和外人多說話。餑哥和小韭除了借買餅悄悄說兩句,大多時候,隻能遠遠望一望,笑一笑。後來,餑哥有了個主意,常用私攢的錢,買些香糖果子,偷偷送給小韭。

餑哥咧嘴笑著,踏著歡步,向小韭走過去,還沒走近,小韭就已經發覺了他,扭頭朝他抿嘴一笑,小小尖尖的臉兒,瘦瘦巧巧的身子,配著綠衫,像春天河邊柳條上的一隻翠鳥。

餑哥頓時醉掉,越發笑得沒了邊沿兒,雖扛著餅籠,卻鳥雀一樣,幾乎是輕跳著到了小韭近旁。

“今天要餅子不?”他跟小韭每天先說的都是這句。小韭仍蹲在地上,搓洗著衣裳,因怕羞,也怕主人家和鄰人看到,頭也沒敢抬,隻笑著說:“今天不要了。”“哦……”餑哥這才發現小韭戴上了他買給她的假髻,眉心也貼了花鈿,越發好看了。他抬眼望向店裏,主人家並不在門首,趕忙把右手的木架倚在腿邊,騰出手,從懷裏掏出那包榛子,扔到小韭腳邊,小聲說:“給你的。”

小韭睃了一眼店門,忙伸手抓起紙包,迅即塞進懷裏,斜仰起臉兒,朝餑哥笑了一下,眼裏閃著歡喜感激,清亮亮,靈閃閃,比露珠還動人心。

店裏忽傳來咳嗽聲,兩人忙各自躲開目光,餑哥裝作無事,轉身走開。一邊走一邊回想小韭那一笑,心裏甜過霜蜂兒糖。有幾個路人看他獨自傻笑,也都望著他笑。

穿出香染街,就回到汴河大街了。街上正熱鬧,出城進城的人像水裏的蝌蚪一樣,黑麻麻,湧來湧去。街角上,一群人圍在查老兒雜燠店口,裏麵傳出一個爽朗朗的聲音:“那天公將軍張角大喝一聲,頭頂的肉瘤伸出一尺多長……”餑哥朝裏望了一眼,是說書人彭嘴兒,身形胖壯,一雙圓鼓鼓的大眼,一臉濃亂胡須,頭頂紮了個髻,灰袍子外披了一領深褐披風,扮得似道非道,正瞪圓了眼,說得起興。

餑哥沒有停步,扛著餅籠繼續向東。身後忽然有人喚他的大名“孫勃”,他聽得出來是幼時同學趙墨兒,但他一直不太願意見趙墨兒,現在更沒心思和人說話,便裝作沒聽見,快步出了東水門,向虹橋走去。

虹橋橋頭街南口是溫家茶食店,緊挨著店,靠街邊兩頂大傘,傘下掛著個“飲子”小招牌,是餑哥他娘擺的水飲攤子。因天氣轉暖,出城踏青的人多,他娘讓他每晚煮些漉梨漿、鹵梅水、甘草水,趁過節擺在橋頭,好賣些錢。

“娘。”餑哥走到水攤邊,輕聲叫道。他娘尹氏,四十多歲,雙眼已盲了十來年,但麵容端潔,仍可見當年之標致。她生性要強,極愛整潔,衣衫雖然全都舊了,卻每天都要換幹淨。當然,都是由餑哥來洗。

這時,他娘正側著臉,跟旁邊傘下一個喝水的客人說話。那人在大講林靈素、神仙、祥瑞什麼的。聽到餑哥的聲音,他娘忙回過臉,臉上頓時露出慈愛:“勃兒啊,跑了這一上午,渴了吧,趕緊歇一歇,喝碗梨漿。”他娘說著,伸手去摸小桌邊的木勺和碗,要給他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