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琴心、書簡、快哉風(2 / 3)

“據你看,這是什麼心情?”“我覺著似乎有些自暴自棄的意思。”

趙不尤又拿起杯子,反複照著做了幾遍,發覺不對,搖搖頭道:“恐怕不是自暴自棄,章美一向守禮,轉杯,有自嘲的意思,也有些越禮放任的意思。此外,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我估計,他也有什麼心事,心不在焉,因此才會碰翻杯子。此外——還有一些心緒,我一時也說不清……”

“對了,平日我們爭論時,他從不輕易動怒,更不嘲罵。但那天,他多喝了兩杯,語氣似乎有些放縱,對簡莊兄都略有不恭。”

“哦?”趙不尤忽然想出剛才難以揣測的另一種心緒:不滿。

章美越禮放縱,一定是對什麼事,或什麼人不滿。那天是東水八子寒食聚會,他難道是對座中的某人不滿?是誰?難道是對郎繁不滿?

他忙問:“章美和郎繁那天爭論時,可否動怒?”“沒有,他們兩個很少爭執,那天也隻是各陳己見,說過就完了。”“那天他還和誰爭執過?”

“再沒有。”“宋齊愈呢?那天沒有爭論新舊法?”趙不尤忽然想起宋齊愈主張新法,其他七子則願守舊法。其中章、宋兩人情誼最深,但也最愛爭執。尤其一旦提到新舊法,兩人勢同冰炭。

“嗯……”江渡年低頭捏著酒杯,搖頭道,“沒有。那天大家興致都不高,並沒說太多,聚了一會兒就散了。”

“為何?”“各自都有事吧,尤其簡莊兄,他的學田要被收回,生計堪憂。”“這一向,其他人可有什麼異常?”

“似乎沒有。”

宋齊愈那夜在船上並未睡好,躺在鋪上,一直笑著回味與蓮觀的一番對話。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走到艙外,想著或許能見蓮觀一麵。然而,他們住的小艙和蓮觀的大艙中間還隔著個上下船的過道,過道那邊又是昨夜那位唐媽的艙室,他站在船尾的艄板上,不時望向過道。那邊艙門始終未開,連唐媽都沒見到。

他向船工打問,船工卻隻知道蓮觀姓張,其他一概不知。很快,船便到了汴梁,停在力夫店的岸邊。章美和鄭敦也已經醒來。他們三人從過道處下了船,從岸上繞到船頭,前麵大艙的窗戶都關著,仍沒見到蓮觀。隻看到船主站在船頭指揮著船工降帆收桅。他們過去向船主道謝,並拿出小包袱裏的備用銀子,要付船資,船主卻說那位小姐吩咐過,不許收。

宋齊愈一聽暗喜,正好去向蓮觀拜謝,誰知道一位錦衣婦人走到船頭,冷冷對他們道:“我家小姐說不必言謝。”聽聲音,正是昨晚那位唐媽。

宋齊愈大為失望,隻得向唐媽及船主道別,見到岸邊的力夫店,正好腹中饑餓,三人便走了進去。鄭敦和章美忙著要嚐嚐汴京的美味,宋齊愈的眼卻始終望著那隻客船。

幾個男仆先將一些箱籠搬下船,而後幾個仆婦提著些包袱什物上了岸,看著東西都搬完後,那位唐媽才下了船。最後,才見一個綠衣婢女扶著一位小姐,踩著踏板,小心下了船,那小姐自然是蓮觀。

蓮觀頭上戴了頂帷帽,輕紗遮著麵龐,看不清。她上身穿著蓮葉綠紋的白羅衫兒,下身也是蓮白色羅裙,露出秀巧的綠繡鞋。當時是初夏清晨,霧氣還未散盡,略有些河風。清風輕輕掀動她的麵紗和衫袖,玉頸和皓腕時隱時現,卻始終不露真容,隻見她身姿纖嫋,細步輕盈,如一朵白蓮在淺霧間飄移。

岸上已經有一頂轎子候著,綠衣婢女扶著蓮觀上了岸,坐進轎子,轎簾隨即放下,再看不到蓮觀身影。宋齊愈悵望著轎子走遠,心裏也起了霧,一陣空惘。

到太學安頓好後,宋齊愈便開始四處打問姓張的員外郎。但員外郎隻是從六品的官階,京中不知道有幾百位,即便姓張的,也有幾十位。他一個一個打問過來,都沒能找到蓮觀的父親。

後來他以為自己聽錯,又開始打問姓章,甚至姓占、姓展、姓翟的員外郎,卻一無所獲。漸漸地,他也就斷了念,甚至覺得蓮觀隻是夢中一朵白蓮,連其有無都開始恍惚。

當他已經淡忘的時候,有天卻從太學門吏的手中接過一封信,打開信一看抬頭兩個字竟是:蓮觀……琴子樂致和在老樂清茶坊裏,正拿著塊帕子擦拭桌凳。這時天尚早,茶坊裏還沒有客人,店前的汴河上早霧未散,隻聽得到三兩隻早船吱吱呀呀的槳櫓聲,遠處偶爾一兩聲晚雞啼鳴。這老樂清茶坊是他伯父之業,因伯父無子,樂致和自小便被過繼給伯父,他雖愛讀書,但更愛清靜,不願為利祿而焦心奔忙。長到十五六歲,就幫著伯父料理這間茶坊。這幾年,伯父年老,他便獨自操持起來。單靠賣茶水,一年隻能賺些辛苦衣食錢,故而汴河兩岸的茶坊都要兼賣酒飯。他卻嫌油汙糟亂,隻願賣茶,生意一直清冷。後來因他們東水八子常在這裏聚會,這間茶坊漸漸有了雅名,來這裏喝茶的大多是文人士子,雖不如其他茶坊火熱,卻也足以清靜度日。

今天雖然四下清靜,樂致和卻有些煩亂。平日,他最愛擦拭桌凳、清掃店麵,一為生性愛潔,二則是由於以前曾聽過簡莊一席言。有天他們八子聚在這茶坊裏論道,簡莊見宋齊愈談得高遠,甚至流於莊子玄談,便轉述了其師程頤的一句話:“形而上者,存於灑掃應對之間,理無小大故也。心懷莊敬,無往非道。”

樂致和聽到這話,大為受用。少年時,有位潦倒琴師常到他家茶坊來喝茶,那琴師琴技高妙,但性情孤傲,不願去勾欄瓦肆裏賣藝,隻在人戶裏教子弟學琴,他雖寄食於人,卻脾性急躁,主人稍有俗態怠慢,抱琴就走;弟子稍有不順意,便連罵帶打,因此沒有一家能待得久。樂致和有天到茶坊裏玩,琴師見到,一把抓住他的小手,反複揉捏細看,讚歎他天生一雙琴手,便向樂致和的伯父說:“我要教他學琴!倒給錢也成!”

果然,樂致和一坐到琴前,便像換了一個人。他原本生得細瘦,背又略有些駝,一向不起眼。然而隻要坐到琴前,身子頓時挺拔,眉眼間也散出清秀之氣。學琴也極穎悟,三兩個月已經上手,一年後已能熟奏十幾首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