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尤和顧震看了大喜,萬福更是探頭驚歎:“昨天我見到的就是這樣!”張擇端勉強笑了笑:“船上有五六個人的臉,我記得不太清,不知道能不能認得出來?”
趙不尤忙道:“不妨事,能認出多少算多少,哪怕多認出一個都是大功德。”
顧震和萬福先走進大艙室中,趙不尤伸手攬著張擇端也跟了進去,來到左窗下第一具屍體邊。
萬福掀開席子的一角,露出下麵屍首的麵部,眼耳鼻口居然都滲出些烏紅的血水,昨天並沒有。張擇端嚇得身子一顫,發出聲驚呼。趙不尤忙輕拍他的肩膀,溫聲安慰:“擇端,莫怕。”
顧震在一旁說:“仵作已經查過了,二十四人的確都是中毒身亡。中午複檢時,才判斷出來,所中之毒是鼠莽草。這種毒江南才有,中毒後,嘴唇破裂,齒齦青黑,死後一宿一日,九竅才會有血滲出——”
張擇端聽了,更是驚怕,將眼躲到一邊,不敢再看。
趙不尤安慰道:“擇端,以你的眼力和記性,隻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張擇端仍不敢看,微顫著聲音,指著手中草圖中央道:“我已經看了一眼了,是船頂上拔掉船桅插銷的這個船工——”草圖上,船頂篷桅杆腳下,一個短衫細腿的背影,正在扯桅杆上的繩子。“但圖上這人背對著的……”“昨天他跳上船頂的時候我看見了,拔開插銷後,他臉也朝我這邊轉了一次,高顴骨,塌鼻梁,小扁鼻頭,唇上有兩撇細胡須——”趙不尤看那屍體麵部,果然如張擇端所述:“好,我們再來看第二個。”萬福又去揭開第二具屍首頭頂的席子,張擇端仍隻匆忙看了一眼,便立即躲開臉,指著圖上船頭撐篙的高個男子:“是這個。”這個男子臉部畫得很清晰,八字眉,鉤鼻頭,嘴下撇,長下巴,果然極似地上那具屍身麵容。就這樣,張擇端繼續一一辨認,到後來也漸漸不再害怕。除了郎繁之外,二十四具屍體中,他能完全斷定的有十五人,略有些猶疑的四人,剩下五人中,有兩個當時隻看到側臉,不敢確認,其餘三人則全無記憶。
總體而言,這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昨天梅船上的人,除四五個外,和張擇端草圖也大致能一一對應。
“幸虧來了一趟,這樣船上人的麵目便全都能畫得真切了。”張擇端走出艙室,擦掉滿頭汗水,蒼老過年齡的麵上竟露出淳真喜色。
趙不尤笑了笑,這畫癡除了畫之外,再不關心其他,剛才見到死屍還怕得發抖,這會已全然忘記,又回到他的畫上去了。去年請他到家中吃飯,堂弟趙不棄正巧也在,那家夥生性促狹,偷偷在張擇端湯碗裏多加了一把鹽,張擇端一口喝盡,用袖子揩抹著嘴,渾然不覺鹹。
“擇端,那船消失後,一個道士順流漂下來,那時你在哪裏?”“還在虹橋上。”
“你可發覺什麼異樣了嗎?”“我要畫的是船遇險那一刻,忙著記橋上眾人的臉,隻恍了幾眼,沒仔細看。”
“你一眼,抵別人十眼百眼,那道士身後立著兩個小道童。你可看見?”“嗯。對了,其中略高一點那個道童,是圖上船頂這個,不過換了衣服——”
“果然——”趙不尤看著草圖中央,一個婦人牽著個孩子,站在船頂,揮手呼叫。他聽萬福講述當時情景,道士身後立著兩個小道童。道童和道士一樣,不可能憑空出來,自然是梅船上原先就有,船頂那孩子應該就是道童之一,另一個孩子當時恐怕藏在船艙內。現在這猜測從張擇端口中得到了印證。隻是——船遇險,婦人帶著個孩童到船頂去做什麼?何況那險情其實並不危急,最多隻是桅杆撞上橋欄,或船頭被水衝得調轉。照理而言,孩童留在艙中反倒安全……趙不尤停住思緒,又問道:“那個白衣道士你自然也看了一兩眼?”張擇端猶豫了片刻,才道:“那是林靈素。”“林靈素?”旁邊顧震和萬福一起叫起來,“那個玉真教主林靈素?他不是死了?”
趙不尤聽了也很驚詫。
當今天子崇信道教,六七年前,遍天下尋訪方士,讀了道士林靈素所作《神霄謠》,見滿紙神仙妙語,大喜召見。林靈素進言:“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玉清王,號稱長生大帝君,正是陛下,今下降於世,執掌人間。”天子聞言,更是歡喜。命道籙院上章,自封為教主道君皇帝。
林靈素由此備受尊崇,勢壓王侯公卿,收納弟子將近兩萬人,美衣玉食,煊赫無比。天子稱之為“金門羽客”“聰明神仙”,親筆賜名“玉真教主神霄凝神殿侍宸”。
然而,兩年前,京城遭大水,林靈素自稱精通五雷法,能興雲呼雨,役使萬靈。天子命林靈素到城頭驅水,法術失靈,洪水照舊,城下防洪的役夫們惱憤起來,紛紛手執棍棒追打。天子失望,放林靈素歸山。
去年,林靈素亡故,葬於永嘉。張擇端慢慢道:“我也知道林靈素已經死了一年。不過昨天我一眼看過去,就認出是他。尤其那雙手。他的手指比常人的要長很多,指甲也留得長,有三寸多。手掌張開時,五指分得很開,並往後繃,兩根拇指繃得最厲害,倒彎弓一樣。”
顧震問道:“這麼說他沒死?”趙不尤相信張擇端的眼力:“是假死。他失寵之後,想借這場‘仙船天書’翻身。不過,僅憑他,恐怕做不出這般大陣仗。”顧震又道:“有人偏偏篡改了天書,林騙子這次討不到肉吃,反倒惹身騷。這案子越來越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