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古德信的親隨甘亮所言,兩岸都是農田,一眼望過去,都是青青平野,雖然岸邊種著柳樹,但棄筏登岸後,想要不被人察覺,很難。要藏起木筏,更難。他讓船上弓手和船夫都睜大眼睛,尋找岸邊有無木筏。但直到汴河下鎖稅關,都沒看到任何蹤跡。
上下船隻到稅關,都要點檢交稅,蓋印後才許放行。甘亮昨天到這裏後,已預先告知值日稅官,讓他今天在這裏等候查問。顧震的船剛到稅關小碼頭,那個稅官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
顧震仔細問過,昨天他們的確沒見到木筏漂下來,連大些的木棍都沒見到。看來那道士是在中途逃逸。顧震便向那稅官討要前天和昨天兩日的過往船隻目錄簿記,那稅官很是熱心周到,昨晚已經叫人謄抄了一份,立即取出來交給了顧震,並說過去兩天,去京城的客貨船共有三百四十二隻,去下遊的船則有二百七十六隻。
顧震粗略一看,昨天上午果然有隻應天府的客船,船主姓名是梅利強,船工二十四人,船客六人。另載了貨物,香料二十箱、銅鐵廚具二十套。
顧震又問了幾句,見問不出什麼來,就道過謝,上船返回。回途中,他不死心,仍命槳夫慢劃,沿路再細細查看。他倒不是顧及府尹及推官的嚴令,隻是不肯輕易服輸。
這些年朝廷風氣大壞,官員數十倍於當年,卻再難見到當年範仲淹、司馬光、王安石、蘇軾等那般清直名臣,如今滿朝官員,固然並非全都奸邪貪虐,但大多因循畏懦、庸碌自保,隻求沒有大過,等著按級升遷,再無以天下為己任的襟懷。身在其中,顧震屢屢灰心,常常生出歸田之心。不過他生性好強,又最見不得不公,軍巡使這個職任最合他意,追奸懲惡,好不快哉!
他想起曾和趙不尤爭論孔子那句“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孔子這句話說反了,‘古之學者為人,今之學者為己’才對。若隻為自己,不成了自私自利之徒,算得了什麼仁人君子?”他說。趙不尤聽了笑著搖頭道:“早先我也這麼想,不過這些年細細琢磨後,才明白此中深意。一心隻為他人,乍一看,是仁者胸懷,但其中有兩處疑問,其一,你為他人好,他人卻未必真覺著好,就如有人不愛吃魚,你卻非要拿魚給他吃,居心雖善,卻是強人所難,適得其反。”
他忙道:“這麼說,難道人都不該行善?”趙不尤又搖搖頭:“這就是第二處疑問,何者為善?世人從小被教導行善,大多人一生也都在行善,但很少去想什麼是善?若不明白什麼是善,行再多善,也隻是愚善。就如一個和尚,根本不懂梵文,隻聽人說梵經才是真經,便去苦念梵經,念一輩子也不知道其中之義。若隻是自家念也好,以為這樣才是善,便強要別人也跟著念,那便是不善了。更有自己覺得苦,不願再念,卻強要別人都念,那就是惡了。”
“我們被教導要忠、孝、仁、義,這難道有錯?”
“以仁來說,心懷仁慈固然沒錯,但見一人執刀殺另一人,該對哪個仁慈?”
“當然是被殺之人。”“若被殺之人是個惡徒,而執刀之人是個善人,他殺人是被迫自衛呢?”“這個……哈哈,你又來繞我。”趙不尤笑道:“不是我繞你,善本就是個極難解的題目。孔子所言的為己、為人,也是在說這個。若聽了別人之言,並不深思,便蒙頭照著去做,這是為人。為人之人,善是聽來的,行善也大多是做給人看的,別人若見了、讚了,心中就喜,別人若不見、不讚,甚至責罵、嘲笑,自己便會生出許多氣餒、怨恨。這善也就行不下去了。”
“那為己呢?”
“不管別人如何說,自家先仔細思量,體認得確實真切了,再去做,這便是為己。為己之人,不管別人見與不見、讚與不讚,自己知道這是好,便去做,做了便覺得心安、心樂。這便是孔子所言‘不改其樂’。”
“這麼說來,是我錯會了意思。不過,照你所言,到哪裏去尋真的善?”“本心。”
“本心如何去找?”“不需尋找,隻要拋開善惡成見,摒棄得失之念,自然然,活潑潑,本心自會呈現。”
“你找見了?”“有時有,有時無。”
“什麼樣?”“春風萬裏,草木競秀。”“這是本心?”
“各人氣質稟性不同,本心也各不相同,這隻是我之本心所現,你的是什麼樣,我並不知道。不過,我想其中也有相似相通之處——安寧、敞亮、和暖、生機。”
那之後,顧震也自己試著尋找本心,但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對自己職任,他倒是有了個見解,將孔子那句話稍稍一改,改成“古之為官者為己,今之為官者為人”,我並非為誰做官,隻為自己本心。
他站在船頭,正在巡視兩岸,忽見天上一隻蒼鷹,獨自在蒼穹中振翅盤旋,威武雄勁,讓人心生敬畏。他不由得笑了笑,這是我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