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你怎麼不賣掉呢?我好生奇怪。

上家跑了。他租的那村子連村民都跑光了,滿山遍野都是海狸鼠安營紮寨、攻城掠地,那都是沒賣掉的人丟棄的。我也得跑了,否則這些東西要吃要生還要過性生活,農民已經找我賠青苗費啦。

那你的投資不全完啦?

錢財身外物,再不走人都會被扣啦。於是我倆借著夜幕逃之夭夭,撇下幾百隻餓得發昏的碩鼠,還有怒氣衝天的農民。

1995年4月1日,這一天我記得很清楚,當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有愚人節這種東東時,李尋歡就把我愚弄了一回。

那天我倆對坐在沙河橋頭的一個鬼飲食攤前,涼拌豆腐幹下包穀酒,從黃昏一直喝到第二天東方發白。晨跑者從橋上經過時,就看見一輛三輪車孤獨的停在人行道上,頭發花白的老板靠在車輪上打盹,兩個蓬頭垢麵的青年左手夾煙,右手端碗激動的爭辯著什麼。

當時他的生意破產,我跟許鳳的婚姻亮起了黃燈,兩個被生活過山車拋在垃圾箱旁的失意男人爭搶著訴苦。他哀歎時運不濟命運多桀英雄無用武之地,我痛斥紅顏禍水朝秦暮楚女人婚前婚後判若兩人。我們像兩股道上跑的車,雖然朝著一個方向奔馳,卻始終說不到一起。

夜涼如水,就在我們抵禦不住寒氣欲告辭返家時,不知誰從李尋歡扯到李登輝,八杆子打不到的事就因為一個同姓串在了一起。於是我們莫名的興奮起來,期盼李登輝冒天下之大不違台獨,人民解放軍雷霆萬鈞地打過去,我們報名參軍,或者至少參加武裝民兵,這樣我們就可以殺人,名正言順地殺人,不用擔心牢底坐穿的殺人。我們沉浸在仗劍殺敵的快感中不能自拔,以至時光象河水悄悄淌過也沒覺察,3瓶白酒底朝天竟然沒倒下,直到翻遍所有的口袋隻找到最後一塊鎳幣才晃然大悟,該是酒闌人散的時刻了。

這夜晚,朋友是一種生存的意義,一種人和人交往的方式,而不是奢侈的追求,就像喝那高度白酒,和握手擁抱的姿勢同義,而不是消遣,不是調情,不是澆愁或放縱的方式一樣。

“我都快忘記痛快淋漓是啥感覺了,兄弟,謝謝你!”他扶著我肩頭,又把空瓶子貼在臉上,“這也是好兄弟,快樂的時候有它,悲傷的時候也有它,而且永不背叛!比狗還忠誠。”他望著遠處的垃圾桶,那裏有兩隻野狗在翻尋覓食。然後他指著遠處問我,看見了什麼?我環視周圍,工地,路燈,早班公車,回家的賭鬼,收工的妓女。他說,你的眼神不好,欺詐,我看見誠實被欺詐圍困,饑餓把我吞噬。他站起來,搖晃著身子指著我說:“你那點鬱悶算個屁!我告訴你,把工作辭了,把許鳳休了,你的痛苦就解決啦。兄弟,你得發財,如果發了財你就買三棟別墅,一棟住人,一棟養豬,一棟釀私酒!記著,給老五班爭光。”

他說完朝河邊走,走了幾步似乎想起了啥事,返回來從腰間取下中文傳呼機撂到桌上,說“送給你”便又搖晃著走了,像扔下一包紙煙一樣自然。他嘴裏吹著口哨,哨聲蒼涼而憂傷,那是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的插曲<遊擊隊之歌>: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遊擊隊,敵人的末日即經來臨,我們的祖國即將獲得自由。。。。。。他做這些很奇怪,但他本人就是奇怪,我也沒在意,以為他去河邊柳樹下方便——這一晚我們都是這樣解決膀胱壓力的。等了一會兒,就聽橋下“撲嗵”一聲,有晨練的喊“有人跳河了”。連想到他剛才的怪異表情,我猜想是他,酒就嚇醒了一半,飛跑到河邊一看,他站在齊腰深的河中間,兩臂像螺旋漿一樣的猛砸水麵,鬼哭狼嚎。砸累了,才慢慢挪到岸邊,我把他拉上來。他坐在河堤上把斷了的右腳掌像魔方一樣扭動360度,苦笑:這些年不斷聽到有朋友自殺的消息,聽到這些消息,我總是沉默而難以認同那些簡單的判斷,窮困潦倒、疾病纏繞、感情受挫等等,事實上,一個人選擇自殺一定有他大不幸的理由,他人哪裏知道?更何況拒絕一種生活也是一個人尊嚴與勇氣的表現,總比苟且偷生要強。但活得像一個人那樣太不易啦,我今天終於感受到自殺不易,活著更難。

春天河水淺救了他一命,我在一旁卻看得目瞪口呆。

三個月出院後,他整個人完全變了。像快下台的貪官一樣不要臉又不要命的撈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