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棠房裏坐了一忽,已經是上燈的時刻了。質夫問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說:
“她上遊藝會去唱戲去了。”
這幾天來華洋義賑會為募集捐款的緣故,辦了一個遊藝會。
女校書唱戲,也是遊藝會裏的一種遊藝,年紀很輕,喜歡出出風頭的碧桃,大約對這事是一定很熱心的。
質夫聽碧桃上遊藝會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熱鬧,所以對海棠說:
“今晚我帶你上遊藝會去逛去罷。”
海棠喜歡得不了得。便梳頭擦粉的準備起來,一邊假母卻去做了幾碗菜來請質夫吃夜飯。質夫吃完了夜飯,與海棠約定了去遊藝會的舊戲場的左廊裏相會,一個人就先走了。
質夫一路走進了遊藝會場,遇見了許多紅男綠女,心裏忽覺得悲寂起來。走到各女學校的販賣場的時候,他看見他的一個學生正在與一個良家女子說話。他呆呆的立了一忽,馬上就走開了,心裏卻在說:
“年輕的男女呀,要快樂正是現在,你們都盡你們的力量去尋快樂去罷。人生值得什麼;不於少年時求些快樂,等得秋風凋謝的時候,還有什麼呢!你們正在做夢的青年男女呀,願上帝都成就了你們的心願。我半老了,我的時代過去了。但願你們都好,都美,都成眷屬。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獨,煩悶,都推上我的身來,我願意為你們負擔了去。橫豎我是沒有希望的了。”
這樣的想了一遍,他卻悔恨自己的青年時代白白的斷送在無情的外國。
“如今半老歸來,那些鶯鶯燕燕,都要遠遠地避我了。”
他的傷感的情懷,一時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覺得自家是坐在一隻半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麵隻有黑雲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燦爛的電燈光裏,喧擾的男女中間,他一個人盡在自傷孤獨。
他先上女校書唱戲場去看了一回,卻不見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獨的情懷又進了一層,便慢慢的走上舊戲場的左邊去,向四邊一看,海棠還沒有來,他推進了座位,坐下去聽了一忽戲,台上唱的正是瓊林宴,他看到了姓範的什麼人醉倒,鬼怪出來的時候,不覺笑了起來,以為中國人的神秘思想,卻比西洋的還更合於實用。看得正出神的時候,他覺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一看,見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後對他在那裏微笑,他馬上站了起來問她們說:
“你們幾時來的?”
她們聽不清楚,質夫就叫她們走出戲場來。在質夫周圍看戲的人,都對了她們和質夫側目的看起來了。質夫就俯了首,匆匆的從人叢中跑了出來。一跑到寬曠的園裏,他仰起頭來看看寒冷的碧天,現有一道電燈光線紅紅的射在半空中。他頭朝著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後麵的海棠、碧桃也來了。海棠含了冷冷的微笑說:
“我和碧桃都還沒有吃飯呢!”
質夫就回答說:
“那好極了,我正想陪你們去喝一點酒。”
他們三人上場內宴春樓坐下之後,質夫偷看了幾次碧桃的臉色,因為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裏過夜之後,還是第一次遇見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與從前變起態度來。但是碧桃卻仍是同小孩子一樣,與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種無猜忌的天真,一邊感著一種失望,一邊又有一種羞愧的心想起來。
他心裏似乎說:
“像這樣無邪思的人,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質夫因為剛才那孤獨的情懷,還沒有消失,並且又遇著了碧桃,心裏就起了一種特別的傷感,所以一時多喝了幾杯酒。吃完了飯,碧桃說要回去,質夫留她不住,隻得放她走了。
質夫陪著海棠從菜館下來的時候,已覺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胡亂的跟海棠在會場裏走了一轉,覺得疲倦起來,所以就對海棠說:
“你在這裏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麼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們家去坐一會罷。”
質夫送她上車,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車上金錢巷去。一到海棠房裏他就覺得想睡。說了二句閑話,就倒在海棠床上和衣睡著了。
質夫醒來,已經是十一點十分的樣子。假母問他要不要什麼吃,他也覺得有些餓了,便托她去叫了兩碗雞絲麵來。質夫看看外麵黑的很,一個人跑出城去有些怕人,便聽了假母的話,又留在海棠那裏過夜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