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曆史的見證者,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逝去年月的證據。別墅和洋樓像戰爭歲月的化石,無論過去多久,他們都一貫保持著高貴的姿態,默默解讀著埋藏在時間裏的秘密。街上冷清的很,稀稀落落的人們還深陷在戰爭的夢魘之中,個個都渾噩木然。天主教堂孤傲的佇立在街頭,高高在上地蔑視著這些艱苦過活的人們。可西洋人的真主根本體會不到東方眾生的疾苦,而世人也早已想明白,在他們最需要神來拯救的時候,神卻沒有出現,自此神便再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教堂內冷冷清清,隻有十字架下站著一個穿青色粗布長衫的男人,他身材高瘦,唇上稀落的胡子茬與淩亂的頭發好似天生一對,眸子周圍的黑眼圈使得他倍顯憔悴。他盯著十字架後的耶穌像看了好久才轉過身來,繞過了座位朝牆邊走去。噠噠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教堂裏回蕩著,慢慢悠悠的節奏正如一聲聲嗟歎,疲憊而沉重,這聲音像一種獨特的言語,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和不如意。腳步聲的襯托下,教堂顯得格外安靜,莊嚴之中甚至有種獨特的恐怖感。
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安予當然不相信任何神佛天仙之類,更不用說洋人的救世主了。他來教堂自然不是為了膜拜和祈禱,他隻是想來看看牆壁上那些洋人的畫。
他沿著過道慢慢前行,雙眼一直注視著那些雕塑和壁畫。這不但是他生活中唯一的愛好,更是他畢生追求的理想。他多想成為舉世聞名的畫家,多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畫也能被掛在某個地方,被人稱道和讚賞。可現實是他仍在為了一日三餐而奔波,為了養家糊口而將自己的畫拿到大街上擺攤子。艱苦的生活令他心力交瘁,滄桑的麵容與他三十歲的年紀一點都不符,歲月的紋路已經淺淺的印在他額頭上,可那雙暗淡的眼睛裏卻仍有一股暗自湧動的力量,似在等在著某個時機的來臨,然後蓬勃而出。
生活對人的諷刺總是出乎意料,卻往往又在情理之中。因為現實本就如此,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成為英雄的機會。
安予從教堂出來後,太陽已完全落了下去。正當此夜幕降臨之時,這個小鎮卻像突然醒了過來。街上燈火漸漸點亮,行人也慢慢變多。原來這裏並不乏燈紅酒綠的場所,但夜生活總是有錢人的話題,而窮人隻能隔著門窗當一隻聞腥的貓。
他正走著,卻見前麵不遠處密密的圍了一群人,走過去看時才見人群中有個乞丐正敲著那破陶碗編著曲兒哼唱,引得眾人又笑又嘲。
安予也擠到人前站定,隻聽那乞丐唱道:
富貴場間尋富貴,溫柔鄉中醉幾回。
神仙佛老留不住,如水賓客作相陪。
心如冠玉金銀骨,嫌貧總把人欺累。
匆匆年華如數日,懨懨欺心同鬼魅。
奈何長路終有苦,倒是苦盡甘未回。
生死禍福誰得過,阿鼻門開又從頭。
迷途不返無窮盡,浮生彷徨知何為。
花月繁華空作鏡,回首不識鏡中誰。
乞丐唱完,當下人都不知所雲,隻當他說的瘋話,便指指點點嬉笑嘲罵,有的見他唱完無趣便就離開。那乞丐見有人散去,便撒賴倚在樹邊道,“你們各自回家摟著嬌妻做那事去,隻可憐我個乞丐坐在這裏受凍來。”
他一說完,周圍便有人打趣兒調侃道:“原來叫花子也想做那風流事?”
那乞丐忙搖頭擺手,不經意看到安予便對他說,“情欲是那無邊烈火,隻恐燒得我殘衣不剩,骨髓焦枯哩。隻可憐我上下無親眷,左右無鄰朋,就獨自在這裏幹喝西北風,誰能施舍慈悲管我一頓飽飯,便也是功德一件,早晚必有福報。”
“這天底下哪有白拿的好處?”人群裏自有個說道,“誰不是拖家帶口的出來謀生計?你個獨嘴的潑漢不去自食其力,怎就好空口白牙來向我們討飯吃!”
乞丐對此言也不在意,反而說道,“連個悲憫之心都無,卻還要倡導甚麼大同世界,已得口飽腹滿卻尚不知足,全沒個掛念疾苦之心,以苦比苦,全都是些冷腸的人。”
安予見他也確有幾分可憐,雖不圖什麼福報,卻被他的言語觸動,當下便發了惻隱之心,去旁邊飯館買些許酒肉飯食來遞與他。
乞丐見了忙接過來道,“好好好,你這施主果是個有福報有造化的,好心人終得好報,隻是久後莫失了本心便好。”
說完他便又回到原處坐下,將酒肉推在一邊,隻慢悠悠的去抓那白米飯吃。
安予見此不禁問道,“你這乞丐真不識好歹,平日不知能吃幾頓飽飯,如今酒肉放在你麵前你卻不吃,怎麼單抓那白飯?”
乞丐邊吃邊道,“隻給我一碗冷飯剩菜便就夠了,本就不似那牆圍裏的貴人,縱是有萬貫家財也還不知足,貪念是那洪水猛獸,我若如此便要被那水淹得腐骨爛肉了。”
安予聽罷便覺有些氣憤,心想還從未見過這麼做作的人。他自己家中本就不算富裕,自然不舍得那些酒肉被浪費掉,卻又礙於顏麵不好去拿回來,不免心中上下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