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墨池把目光轉向他的老鄰居死對頭,剛才還傲慢不羈的,瞬間就變得傷感無助,聲音空茫得沒有一點力氣,“我知道你不會讓人收留我,我也沒有抱這個奢望,我隻是想遠遠地看著她,教她彈彈琴,這不過是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願望罷了,我不會破壞你什麼,也不會奪走你什麼,因為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沒有能力給予她幸福,我有自知之明,這點請你放心。”

祁樹禮的表情有點複雜了,顯然他沒料到耿墨池會放低姿態,他看看我,又看看這個“將死之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坦白講我其實很感激你,第一次在湖邊偷偷地看到她,麵色紅潤,那麼有光彩,跟兩年前那個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她簡直判若兩人,於是我知道這兩年你把她照顧得很好,我沒有辦法給予她的,你都給予了,所以對於你我真是沒話說。”

耿墨池目光誠懇,全無昔日針鋒相對的犀利,連祁樹禮都詫異,這樣的話竟然出自傲慢得不可一世的耿墨池之口,祁樹禮端詳他片刻,輕歎著搖頭。

“耿墨池,從內心來說我很同情你,也佩服你,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對愛還這麼執著,千裏迢迢追到這兒來,如果我拒絕你的要求,好像顯得我太無情,隻怕她也會恨我,但是……”

“但是什麼?”

“我是真的對你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你會對她怎麼樣,我相信你的為人,也相信她的人品,你們不會做出讓我難堪的事。但我就是不放心,怕她的心又會死在你身上,我花了兩年的時間才讓她健康起來……”

耿墨池目光轉向我,“考兒,你跟他說吧,你的心會死在我身上嗎?”

“已經死過了。”

“對,已經死過了。”耿墨池把我的回答扔給祁樹禮。他倒是會撿現成的。

祁樹禮的目光在這位“破產”鋼琴家的臉上掃來掃去,沉吟片刻,終於表態:“那好,你可以教她彈琴,不過我可得約法三章。”

“請講,我一定遵照執行。”

“第一,上課時間每天不得超過兩小時,我會叫茱莉婭盯著;第二,除了學琴,不得私自見麵,或者外出;第三,除了上課,你不得在我家附近出現……”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還有嗎?”耿墨池問。

“暫時隻有這些,若有其他的,會隨時補充。”

“好,我答應。”

“你能做到嗎?你要知道,你違反其中的任何一條,我就會取消這個協議。”

耿墨池有一瞬間的失神,臉上露出笑意,眼底卻泛濫著悲傷,他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我什麼都答應你,就是要我上你家擦地板我都答應,隻要可以每天教她彈琴。”

我眼眶一熱,幾乎落下淚來。擦地板!驕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僅僅為了每天兩個小時的見麵,他竟然低下自己高貴的頭顱,放下自己比命還尊貴的尊嚴。看到他這麼淒慘地掙紮,我真的承受不起,感覺更像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祁樹禮顯然也受到震動,看看我,又看看他,表情僵硬如一尊斑駁的石像,冷冷地逼出一句話:“為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堅持自己的尊嚴,沒有時間跟你作無謂的抗爭。我什麼都做不了了,醫生說我最多隻能活一年,一年能做什麼,看著她,就是我餘生唯一能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對自己、對人生包括對她都已經無能為力,隻能這個樣子了,沒有別的辦法了。”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船屋的,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命令自己堅強,可一到岸邊還是崩潰,因為這時從他的船屋裏傳出的鋼琴聲,分明是電影《西雅圖不眠夜》中的主題曲《當我墜入愛河》。悲涼的琴音仿佛來自天外,像一陣風,在遼闊的湖麵上飄蕩,如泣如訴,揉碎清晨的薄霧。

我蹲在湖邊捂著臉失聲痛哭。

“還說你的心不會死在他身上,你這個樣子是活著的樣子嗎?”祁樹禮站在旁邊,又氣又恨。我捧著腦袋,朝他擺擺手,“你走,你走,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我怕你死在這兒。”

“那就讓我死在這兒。”

“我真的比他差很多嗎?”

“我不想說,我什麼都不想說,你走,麻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