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1 / 2)

剛下過雨的路麵還是濕漉漉的,被麗都門前的霓虹燈一照,一窪一窪都是晶亮的水光。祥發停下車,跟客人笑嘻嘻地說了句“您老好走”,便有三隻大錢甩過來,鋥亮,分量也不輕,被順手揣進褲腰兜裏,貼著大腿,是實實在在的冰涼。他捋一把後腦勺的汗,拉著黃包車往麗都外麵的雨棚底下湊過去,卻已經被別的車夫擠滿了,連丁點空地都沒有。

“祥發哥!”人群裏竄出來個蘇北腔,“把車拉我這兒來兜兜。”

說話間便有個小矮個子冒出來,吭吭哧哧騰挪出點地方,祥發見狀趕緊把車塞進去,跟旁邊幾個怒目而視的車夫討好地笑笑,見沒引起什麼事端,這才籲口氣,伴著自己的寶貝車安頓下來。

“祥發哥,你剛剛那趟撈的不少啊。”百曉眼睛一邊往門裏邊溜,嘴裏搭訕著。

“不是下雨了嘛,也就往麗都來的這一趟,客人手頭還算大方。”祥發往周圍黑壓壓的人群裏看了幾眼,“今天排隊的人這麼多,都準備在這地蹲點啦?”

“可不,麗都花園舞廳今天晚上辦壽筵,全上海的闊佬都來了,隨便拉幾趟就能賺個不老少,誰要不來就是傻冒。”

好像全上海的黃包車夫都指著今天晚上哩,要是這羅老爺子能天天辦壽筵就好了。祥發隔衣摸著那幾隻大錢,心裏挺樂。

大街上被彩燈照的五光十色,來來往往的行人車馬身上都染了一層麗澤,有種令人慌亂和不安的興盛。背後的三層華廈通體絢爛,頂上“麗都”兩個大字能照亮半裏地,廳內西洋樂的調子盤旋而出,在不斷進出的女子貴婦身上打個轉,又伴著耀眼的金剛鑽戒子,喬其紗的閃光緞麵和旗袍下若隱若現的雪白腳脖子返回大廳。黃包車夫們眼睛追逐著從麵前經過的翩躚蝶影,不敢明目張膽地起哄,隻擠在黑暗的角落裏喁喁說著悄悄話。

“羅老爺子這滬上第一人的名頭還真不是蓋的,今天晚上的排場可大過天啦。”百曉提起耳朵聆聽裏麵的動靜,“聽說裏麵唱歌的都是外國娘們,還有從百樂門來的紅玫瑰、金嗓子那幾位哩,你聽聽這聲音,我骨頭都快酥啦。”

“外國娘們唱起歌來哇哩哇啦,你聽得懂嗎?”祥發又好氣又好笑,“什麼紅玫瑰綠玫瑰,唱的那也叫歌?不就是一個人站在台子上扯幾嗓子嘛,胳膊腿又硬,跟木頭人一樣,說起來還是戲園裏的曲子聽著舒坦,人家伶王元鳳卿,唱的京劇,那叫一個絕!”

“你見過元鳳卿唱京劇?”百曉有些詫異。

“沒近看過,以前給別人拉包車的時候,隔幾天就要往丹楓樓,我蹲在外麵聽過幾出。”

百曉咂咂嘴,又把眼睛往裏邊探去,卻什麼也看不著,隻能見兩個小保爾立在門口,一有人進去,就趕緊拉開門,點頭哈腰說聲“歡迎光臨”,有了外國人來,還要說幾句怪腔怪調的洋話。一陣歡樂的調子從裏麵傳出來,唱的正是那曲膾炙人口的夜上海。

“其實說起來,這些歌子也沒什麼好聽的,不比元鳳卿唱的京劇有味道。”百曉嘿嘿笑,“不過這些娘們唱起歌來,聽說都不怎麼穿衣服,白白的胳膊大腿都露著,看起來飽眼福啊。那些唱戲的,從頭到腳包得嚴實,還沒幾個女的,就說元鳳卿,他旦角唱得再好,不也是個假娘們嘛。”

祥發笑笑,沒有說話,隻心裏琢磨著,以後要找機會去拉包車,要是能碰到個愛聽戲的主顧,那可就是上天修來的福分。聽說這幾日丹楓樓來了位名伶,是元鳳卿的同門師妹,在北邊的時候名頭不比伶王差,要是能聽這師兄妹倆同台唱一出,就是賣了自己的車——他眼睛碰到自己的黃包車,心裏打了個噔,連忙呸呸幾聲,想要把不經意間冒出來的那個荒唐念頭像口水一樣吐出來,鞋底一抹,就此消失幹淨。

對麵跑馬場的大鍾“璫”的響了一聲,六點了。街角轉彎處一輛黑色汽車無聲無息地靠近,到了麗都門口,兩名小保爾慌忙上來開車門,口中先生老板叫個不停,比對那些外國人還巴結。祥發有些看傻了眼,不知道是什麼人居然有如此排場,待到那車上的人下來,才明白過來,慌忙將蘇北佬伸長的脖子勾回來,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