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黃荃進殿——”正值不惑之年的黃要叔再捋青須,攜長子居采、二子居寶同宣旨官一道進入這蔚為壯觀的承乾殿。承乾正殿為九進九出之天子大殿,側旁則是各具功用之皇家偏殿,其間軒室樓閣高低錯落,不計其數;廊巷甬道布置綿密,縱橫交織。想黃荃十七而侍前主王衍,孟氏先主朝司翰林圖畫院事,今主繼位得賜金紫,領首西蜀畫院,出入偏殿亦是常有之事,可若是不與宣旨官隨行,竟也會來不知路、去不得法。
“寶兒,跟緊了!”黃荃不時地回轉頭招呼著一路東張西望的小兒子。居寶年十二,已至入畫院習技之歲,此次跟隨父親入宮拜藝為自行提議所為,非乃父強加,深得叔輩誇讚。途經七巧殿,遇小壁花雀兩堵,便欣喜地停下腳步仔細觀摩:“父親,這雀兒活絡得很,跟真的一般!”其兄居采足高一頭,撩了一眼,推搡道:“何須大驚小怪,那是父親先師刁光胤所作,自有生意。”
斜穿八封殿,影壁上走出粉花綠竹與五彩雉雞,引得居寶出神入定,脫口道:“這花竹雉雞比先前之山雀更甚三分哩。”居采探了一眼正背手回望之黃荃,得意道:“弟弟不知,這便是父親修為。”
跨過九重殿,又橫穿十幾個回廊,乃抵東北角。此角由東成華殿、西青羊殿、南華陽殿、北金牛殿四圍而成,閉合凝聚,偏僻清冷,固鮮有人至。此番因江南之李唐與西山之孟蜀結為“友邦”,特遣人送來六隻江南白鶴。又因江南之地易主李唐前為楊吳占領,“吳”人與“唐”人可謂一脈相承,孟昶遂邀吳人李昭容費心統領,殿前姑姑劉蓮心牽頭總攬,精心炮製這一出六鶴盛宴。
蓮心姑姑將東北角大致分為北中南三塊區域。南殿門前新起一照壁,壁側雜植花草,鋪陳山石,就連紅泥蟲卵也一並移入,存富新鮮氣息。壁前淺挖一水池,六隻白鶴散放其間,令畫師黃荃當場摹形,圖以空壁,謂之“寫生”。中區空曠處支起三尺平台,可立百人,以不擋南麵畫壁為當。綠毯鋪就,黃花綴飾,紫紗作帷,白紗作幕,透以畫壁為襯,意欲令舞人翩躚,以娛北殿主賓。
未時四刻,孟昶領眾賓棄了會仙宴,下了會仙樓,離了會仙觀,沿陸路行輦入承乾殿,直抵東北角。分位、落座、上茶、鼓樂,一切推進有序,動作行雲流水。
【引子】弓齒———弓齒尚五六工六五已———已五———五已五六———工———————伴著一縷悠揚的竹笛仙音,微風吹動著白紗幔帳,徐徐蕩,徐徐漾,撩不開,半透明。仙禽告瑞,隱約六個身影,戲著夢雲,弄著夢影。白紗露隙,朦朧中可見一人青麻作底,赭紗披身,風雅身韻。畫師黃荃穩紮馬步、運氣、起勢,將全身精力凝聚於筆端,以石青鋪底,大筆烘染著縈繞宮廷的祥雲,造出神仙般的幻境。
【梳羽】四上工,四上工,合乙尺,合乙尺,番四上,番四上,合乙尺,合乙尺。四上工,四上工,合乙尺,合乙尺,番四上,番四上,合乙尺六。兩盞牙箏齊齊彈撥,正如居右的兩隻仙鶴齊齊地用嘴梳理著羽毛。畫師黃荃端著上身,橫跨三大步,移入畫壁左側,臨著仙鶴理毛之神態,用濃墨直接入筆,快速繪出其眼、喙與頸,而後以淡石綠點眼白,微幹後點眼珠,其後用朱砂墨點丹頂之紅。弦音未盡,兩隻池邊閑鶴已呼之欲出。
工—————尺————工四————上合——共——;工—————尺————五六————凡工六—————奚琴聲悠揚,拉開薄透的帷幕,一隻繞著雪絹的纖足優雅地抬起又放下,漸漸移出一位江南舞女的半身,灰衫白袖,若夏布染墨;灰裙白篾,如側耳全開。長發及踝,隨性飛舞;長甲如蓋,晶瑩潔白。腰身若柳,扶風而動,隨風而送;琴聲漸遠,舞女亦漸遠,芳容未見,隻留下白羽一片,盤旋舞台中間。
正當北殿之賓為舞女之遠去而抱憾,六弦玄鶴琴響,坊間樂辭伴唱,五名江南武士分別著綠、紅、黃、黑、白五色羽衣,立東、南、中、北、西五方有節律地輕盈舞動著。
【啄苔】六五六,工尺上,六五六,六寸寸。六五六,工尺上,尺工尺,上寸寸。
小池邊,有白鶴,英姿犖—犖OO。翎毛吮,青苔啄,怡然自—得OO。
五尚五,六五六,五尚五,六工六。五尚五,六五六,五尚弓,齒寸寸。
仙翅展,舞婆娑,曲頸項,語天歌。心念著,老鶴說,去日苦—多OO。
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五六工。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尚寸寸。
躍沼澤,躍江河,不動聲,不改色。若坎坷,若覆轍,丹頂毋—落OO。
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五六工。齒齒齒,齒弓齒,尚齒尚,尚寸寸。
遇輕薄,遇醉客,心止水,眼冷漠。若倒戈,若道渴,丹頂毋—落OO。
琴音疊振,五武士轉頭露麵,竟現五具顏色各異之麵具,左耳掛珍珠,頭戴竹製高帽,形似鶴首。見賓客臉色稍變,孟昶肅聲問話劉蓮心:“何以掩麵?”蓮心姑姑從容應答:“此乃五方處容舞,源自高麗,自戴處容麵具。鶴本高貴,屬仙界神靈,斷不會迎合世俗之趣味。男子罩麵置帽,處容而舞,乃尊奉古製,為顯鶴君神秘莊嚴。”眾賓方乃意會,屏氣沉心,靜賞仙靈之美。
工—————尺————工四————上合——共——;工—————尺————五六————凡工六—————耳畔奚琴聲又起,五人輕彈拍打,擦肘抖肩,合韻起蹲,旋轉跳躍,一如身後的六隻仙鶴愉悅地在水池與綠毯間追逐、嬉鬧,間或叼起碧苔拋向空中,又顫動雙翼跳起來啄食。畫師黃荃用淡墨一筆勾出鶴之輪廓及羽毛,又用淡赭石輕描細線旁,賦色柔麗,線色相溶,不見墨跡,正所謂“沒骨”之法。精絕處為白末敷染!隻見畫師袖口雙振,有如好女撲粉,熠熠生輝,雙鶴可憐之態畢現,小成!
“好看!好看!真個好看!”趁著樂音漸弱,劉城牆“噌”地起身,聒噪於主賓席間,完全不顧其左眼神淩冽之馬希萼與旁右閉目聆聽之段思英。
【警露】六———六———六—六—六—六—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工,工,工六五。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四,寸,合四寸。
一隻喙角掛黑斑的領頭仙鶴警覺地一瞥,向著音聲傳來的方向快速地撲閃了一回翅膀,其餘的五隻仙鶴幾乎同時收緊了全身,如同打了寒顫一般,原本柔和的眼神裏流露出不安。畫師黃荃亦微微皺了皺眉,隻稍稍延宕了一刻,筆端之彩墨朱砂已有一滴輕撲在未曾想落的位置,這令生性不苟的黃荃也緊迫起來。
四四上四合合,四四上四合共合,四四上四合合,四四上工尺。樂坊嗩呐吹響了四個氣口,力圖穩住機警的鶴群,可這一切似乎無力改變,六隻白羽仙鶴早已邁開修長的紅腿,不停地拍打著翅膀,又從喉嚨裏擠出尖細的哼鳴。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工,工,工六五。
五五五五五五五,五六工工工工工工工,六工尺尺尺尺尺尺尺,工尺上四,寸,合四寸。
伴著節律,六鶴竟“大膽”地走上碧草黃花舞毯,向北殿賓客展示其紅頂紅喙與紅爪,長頸長喙與長腿,甚有那潔白的羽翅與灰黑的尾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