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夏蟲不呢噥(1 / 1)

“文青!”一個晚上我剛從樹林外的水邊回來母親就大聲叫我。

我馬上關上院子的大鐵門快步走進家門,母親很少這樣激動地叫我的。

父親跟母親坐在電視機對麵的黑色沙發上,表情凝重。很奇怪的,今天他們怎麼不開電視呢?

“文青,過來坐坐。”父親看著我,空出他和母親之間的位置,示意我坐到他身邊。我琢磨不出來發生什麼事了,父親很少這樣又喜又悲,又急切又猶豫的複雜表情的。可是能感覺到他滿滿的關切和愛憐。

“發生什麼國家大事了?這麼嚴肅?”我說。

“比國家大事還大呢!”父親慈愛地望著我,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媽,該不會是想把我嫁出去吧?”我握著媽媽粗糙的手笑。

“不嫁,不舍得嫁!”母親摟著我響響地親了一口。

“文青,小玲回來了。”父親終於開口了,一邊凝視著我。

“哦。”我出奇淡漠地應了一聲。

“聽說她離婚了,孩子留給了丈夫。你們……”父親沉吟地繼續看著我。

“哦,我們早結束了。”我淡淡笑了笑。

“你們有很深厚的感情基礎,如果現在能在一起……”父親依然關切。

“爸爸,不可能了。”

“是她對不起你,現在她回來了,你可以原諒她呀。你們好了那麼久,好得就像一個人一樣……嗯?”

“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但有些東西過去了就永遠過去了,回不了頭的。”我握住父親的手。

父親終於垂下眼簾,輕輕皺著滿是皺紋的川字型眉心,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再說什麼。

“爸,媽,你們的女兒有能力照顧自己,也喜歡現在這樣生活,你們就別擔心了!”我各拉著他們一隻手,用力地握了握。

父親的眼睛突然紅了,良久從我的掌中抽出瘦嶙嶙的手,摸了摸我脖頸邊上的頭發,說:“你自己決定吧。”我在他綴著短短白發的臉頰邊緣親了一下,說:“別小看你女兒,如果她願意,隨時可以給自己找個好女友,哪天我高興了就給你帶一個回來,怎麼樣?”

“嗬嗬嗬,好啊。”父親咧嘴笑了笑,母親伸過雙臂來抱著我,卻一聲不吭的,我知道她又被哽住了。

“好囉,今天我跟你們一起看看電視吧,好久沒看了哦。”我拿過遙控器,笑著說。

“好,一起看,今天你選台!”爸爸的聲音響亮起來。

“嗯,還是看媽媽愛看的連續劇吧!”說著我調到了那個台。媽媽很可愛的,像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就愛看愛情片,還常常看得一會兒笑意盈盈一會兒眼淚婆娑的。每次我笑話她少女情癡的時候,她就要來拎我的耳朵,父親則假裝不動聲色地隻盯著電視,但總被他微微牽動的嘴角出賣。

睡前父親緊緊抱了抱我,說:“好好睡,別想太多了。”

“嗯。”我給了他一個讓他滿意的笑容。

可是,我確實無法好好睡了。

小玲回來了,分別了十八年以後她回來了。

今天的她會是什麼樣子呢?還是那個身材嬌小,含情脈脈的樣子嗎?含情脈脈,對,含情脈脈。從初一到大學畢業,她對我含情脈脈了近十年,然後像逃避瘟疫似地離開了我,含情脈脈地投入了一個男人的懷抱。我以為愛是永遠的,我可以為此改變自己的理想,忘記世間有一個我,可以跟家裏鬧得天翻地覆,被逐出家門。可是最後她說:“我們應該有各自的生活,我需要一個家,跟男人組成的家。”

如果說今天我還懷抱著怨恨和痛苦,不如說是不願意再回顧,最好忘卻,忘卻那個影響我一生的大傷疤。

我非常清楚,世間的路無數,但已經沒有哪一條可以讓我們再牽手同行。

窗外院子裏的蟲鳴越來越清晰,伴著六月的月光毫無顧忌地鑽進來,好像是心無城府的單純熱忱的朋友,總是不分場合地給予坦誠的擁抱,還有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高聲笑語,以表示她濃濃的毫無保留的愛。

鳴蟲愛我,是的,它們陪伴了我許多許多年,年少的時候陪伴我的狂熱夢想,後來陪伴我的沉澹寂靜。想起了瓊瑤的《月朦朧,鳥朦朧》:“月朦朧,鳥朦朧,螢火照夜空。山朦朧,鳥朦朧,秋蟲在呢噥。花朦朧,夜朦朧,晚風叩簾攏。燈朦朧,人朦朧,但願同入夢。”年少的時候常常和小玲同唱這首歌,感受那些最美最溫柔的夜色。

後來還知道了前人有“月朦朧,鳥朦朧,一樹梨花細雨中”“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的詩句,但總覺得不如瓊瑤的好,就因為那一句“秋蟲在呢噥”,也許就因為當年特別喜歡沉浸在那種呢噥相伴的日子裏吧。

現在不是秋天,所以鳴蟲不會“呢噥”,夏天的蟲鳴是明朗得很透徹悅耳得有點尖銳的。況且,現在的鳴蟲是十幾二十年前的鳴蟲的第幾代“傳人”了呢?歌喉會遺傳的吧,也是在遺傳裏發展和變異的吧?就像曾經一天到晚落淚的眼睛也會變異成如秋水般安靜明澈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