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是我孩子的父親,我一生最愛的人。你聽好了,肚裏孩兒和我,我們要你好好活著。不論有多麼艱難,都要活下去,活給這個卑鄙的老天和天下人看,環佩和她的孩子沒有死,她們還活著——活在你身上!將來你會掀起滔天血海向他們證明,他們今天殺死迷風的妻兒,日後就要付出千倍萬倍代價來償還。
我的相公,環佩多想陪你一生一世……可是我不能了。我終於要離開你了……記住,這一刻睜開眼睛,你身上便是三個人的性命。妻兒沉睡在你的血液裏,等待著那一天雄獅醒來,我要看到我的丈夫登上黑暗帝國王座,血債,血還。
我愛你,一輩子。一輩子就是一輩子,少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行。你的女人今天就敢許下一生一世,從嫁給你那天開始,她早已死心塌地。
迷風我的丈夫。你——你相信嗎?
這樣倔強又溫柔的誓言,像一些不死的蝴蝶,從滾滾時間洪流中振翅飛回,繞著他翩然旋舞。那是一個愛了他三百多年的女人,那是一顆始終不曾離開過的靈魂。
“從今天起,你就是你的妻,你的孩兒。環佩情願散盡功力,換我丈夫複生。自此一刻,迷風永不再老永不再死。蒼天你給我睜開眼睛看著,這個男人,我丈夫,三百年後亂世戰火必將因他而起,戰神之翼燒遍九州,就讓這天下骨肉離散、江山易色——以報我腹中胎兒不見天日之仇!”
他忽然開口,咬牙切齒、尖聲媚氣地說出了這番話,就像有一個恨意深重的女魂附於他身。她冤比天高仇比海深,三百年歲月悠悠,不能解得這冤仇的萬分之一。她恨——恨到時間盡頭恨過了滔滔輪回,她還是恨,她要親見這天下萬戶生民夫妻父子活活分離,以報她腹中胎兒不、見、天、日之仇。這是一個母親才能有的仇恨。
老人聲帶哽咽,淚眼模糊中,看見久遠以前在江南,一座名叫紅鸞禧的廢墟之中,有個年輕的黑衣男人以膝行走,爬過遍地瓦礫與血泊,爬過斷裂的金繪朱梁爬過整個地獄的刀山劍樹,一步步爬向他的妻兒。那男人胸口有個大洞,瀝瀝淌下未凝的新血。片刻前蜀山玄水使一劍貫穿了他的身體,將心髒活活剜出。
他已經死了。可是怎麼他還在爬,一具行屍走肉,在逐漸亮起的曙光中爬到他的妻身邊。那個美麗的女人跪在戰場中央像端坐閨房一樣靜好。低眉順目含著笑,身姿挺拔又柔媚,美如三春楊柳。天下最好的畫師也畫不出這樣的一幅仕女圖。
女人的手放在高高凸起的肚子上。這雙手操控九天風雷,是一個黑暗的神話。它們曾在彈指間殺卻百人,也曾拿著針線,燈下密密縫紉嬰孩繈褓,像天下一切勤儉持家的妻與母。這雙手……在龍鳳花燭前握著他的手,許下白頭偕老誓言。
這雙手再也不會動了。年輕的男人怔怔瞧著它們,然後抬起自己的手,顫抖著撫上女人冰冷的麵頰。
那一刻茫茫灰燼像一場大雪,突然就飛散在燦爛旭日光裏。那一刻整個宇宙化為烏有,天地間全都是她,飛騰狂舞盤旋呼嘯,灰色的雪紛紛打在少年的黑袍上。那一刻世界瘋了,神佛瞎了,天理死了——這個瘋狂的浮生啊!
那一刻,黑衣的少年跪在漫天灰燼之中,立下了永不回頭的誓願。
他要這世上的人,有朝一日都像他一樣,知道什麼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無人可以預料,某次法界正派同道圍剿黑袍傳人的尋常戰役,竟從此注定了一場幾乎顛覆神州河山的大禍。三百年前的人誰也、誰也想不到,可是冥冥中血色渾濁的蒼天之上,那隻大手輕輕翻覆,卻就此定格。誰也不能再逆轉它的半個手勢——有一天西南大荒血海湧動,戰神出世,命運的巨輪終將把所有人碾得屍骨無存。
這一切,都隻起於一個失去了妻兒的年輕巫師一念之間。某隻喪偶的蝴蝶翅膀輕輕振動,三百年後終於掀起席卷中原大地的風暴。
佛魔一線,善惡無端。戰爭再是冗長,終也到了尾聲,青史遺名留與後人評說,總有一天傳奇裏的人都將沉睡在白紙黑字間,所有角色都會得到他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