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掀起星湖的粼粼波光,田田的蓮葉間立著初生的蓮蓬。遠處的遊船以近乎凝止的速度緩緩移動著。
老婦人站在湖邊,半白的頭發隨風而動。
“天氣真好。”她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明明天氣預報說有雨的,結果也沒有下。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啊。”
她身旁的年輕人麵無表情地望著霧氣繚繞的湖麵,沒有說話。
“小威啊,看那輛遊艇,那時候你說將來長大了要買一艘……”
“小威啊,看那座涼亭,那時候小璐天天拉著你去那兒陪她寫生……”
“小威啊,看那座池塘,你每次逃課被你爸揍了就會到那裏打水漂……”
這本是很尋常的母子間的對話,然而路過的人們卻紛紛投來怪異的視線。
因為少年坐在輪椅裏,身上穿著市立醫院的病號服,身材削瘦,頭發蓬亂,赤著腳,露出高高凸起的骨節。
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女孩路過時衝少年伸出手來,“媽媽,那個大哥哥為什麼——”
話沒說完她母親就拉著她走遠了。
一片順著湖風吹來的樹葉落在少年額前,遮住他的視線,他卻沒有伸手去撥。
確切地說,他連眼睛都沒眨。
老婦人取下那片樹葉,撥開他的劉海。
“快看吧,多看看,”婦人柔柔地說道,“以後就再沒有機會了。”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如孩子般的大哭出來,狠狠趴在少年身上,將他擁入懷中。那哭聲讓少年的心髒揪成一團,可別說流淚,他連眉毛都沒有跳一下。
這是嚴銘患上剝離症的第十年。現代醫學發展至今,過去的不治之症有許多都成了小毛小病,但這種古怪的疾病卻依舊是醫學界無法攻克的難題。嚴銘雖然保有意識,但全身上下能活動的部位就隻有右眼眼珠,隻能依靠高額的醫療設備維持最基本的生命活動。
今天,對嚴銘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
父母終於向命運屈服,決定拔管。
明明是死刑的宣告,嚴銘卻隻覺得鬆了一口氣。
這一天終於來了。他早就清楚,在確診為【剝離症】後,所有努力都是在苟延殘喘,百分之百的患者都會在十年內死去,能堅持到今天,就已經是上天的眷顧了。
他知道死的可怕,但活著如今更是一種折磨——看著父母變賣家產四處湊錢,住在租來的房子裏為一個廢人奔波,他就憎恨自己,恨那時候逃課去網吧打遊戲,恨沒有好好學習讓他們多一份驕傲,恨自己沒來得及多說幾句“我愛你”。
如今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他死後,父母能夠盡快走出陰影,過上安寧的晚年生活。
又吹了一會兒風,嚴銘將這最後一眼風景深深地刻入腦海裏,母親才推著輪椅將他帶回病房。
為他送行的人甚至站不滿一座房間。
他沒有通知過去的死黨和玩伴,隻想走的安安靜靜。何況他的同儕如今大概已經忘記他的存在了。
“真的不行了嗎?”嚴薇臉上仍帶著清晰的淚痕,嚅聲問道。
看著姐姐憔悴的模樣,嚴銘隻感到一陣心塞。
在他臥病的十年間,姐姐不僅照顧他起居,還要在放學後打工補貼家用,甚至在高考時放棄前往大城市的機會,在一所本地的三流大學裏匆匆念完書,就在畢業後開始工作。
他何德何能將另一個人的生命與自己捆綁在一起啊,原本以她的聰慧與努力,在某個遙遠的城市打拚出一番事業也不會是難事。可以說,她的人生是被嚴銘生生扭轉的,這債,他這輩子也沒法償還了。
“我已經決定了。”父親沉聲說道,“他回不來了,已經夠了……”
他說的斬釘截鐵,但接受這個現實他卻足足用了十年,記憶中那個山一般的男人鬢角早已是白雪皚皚。撇開那些身外之物,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這一輩子的期待能有哪些?可嚴銘竟然來不及盡孝就要匆匆離去!
“節哀吧,茗,他也不會希望你這麼消沉的。”他的準姐夫雷允南扶著姐姐的肩膀說道。
“抱歉,小雷,”母親低聲說道,“讓你被我們家連累了……”
“沒事沒事,”雷允南連連擺手,“我們是一家人,怎麼能說這種話呢?”
他眼帶悲傷,但嚴銘卻知道,在偶爾獨處時,他會指著嚴銘的鼻子大罵吸血鬼、拖油瓶、敗家玩意,巴不得他早點死於全身器官衰竭——他追了姐姐好幾年,可因為嚴銘的存在,姐姐直到三個月前才答應下來,在那之前他已經三番五次地勸他家人放棄治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