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的八月,涼意乍起,泄露了來者不善的秋意。園中的三棵白樺單薄地靠在一起,用飄零的葉子畫著失落的軌跡,以一片又一片的冷黃,堆積著一地的剝離。
季節的變奏曲,正將一組低傷的旋律,拉在早秋的G弦上。
雨囡站在窗前,望著滿園落葉,不僅心裏一陣淒惶。轉眼間,司徒慧已離家半個月,人也從回國探親的海外遊子,自動轉正成回國發展的金領海歸了,應了他走前她心中的預感。他在落地的第二天給她打了報平安的電話,之後便每天發個郵件來,告述他的近況,字裏行間夾雜著“納米”帶來的興奮。他說老婆我就說嘛,就憑我這個當今世界頂尖級的納米專家,還怕沒飯吃!不管我司徒慧人到哪裏,隻要有納米同在,準能保證讓老婆孩子吃香的喝辣的……雨囡讀著讀著,隻覺得納米不再是一種度量單位,而是一種怎麼吃怎麼香的神奇口糧。
他在他給她的第一封郵件裏說,他不想錯過這家南美公司提供給他的良機,決定把東洲分公司的技術主管工作承擔過來,先拿到這份七十多萬人民幣的年薪再說。他沒有明確問過她的意見,好像知道她早就懂得顧全大局,對他解家紓難的權宜之舉會給與認同的。他利用她的善解人意,完成著自己的強奸民意。
雨囡回件急切地問:阿慧,你是不是就打算這樣海歸了,那這個家怎麼辦?我和孩子要不要盡早做回國的準備?司徒慧振振有詞,說老婆你別急,給我些時間,讓我從海歸變成海燕,在中國當下這煙波浩淼的商海上飛翔一段時間,看看形勢再說。眼下呢,先讓我用錢撐住這個家,保住咱們在美國的這棟好學區裏的好房子,其他不打緊的,以後再說也不遲。
雨囡說家難道隻是棟房子?常言道,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而我們兩個人搭起來的家室,才能給孩子帶來真正的安全感。如果你堅持海歸立業,我尊重你,那就讓我們早做回國生活的計劃,隻等你那邊一穩定,全家就搬回去。免得日後孩子大了,既不願意離開美國,又難以適應國內的新環境。她說其實往好處想,我們回東洲也好,這樣不但全家人可以在一起,我也可以兼顧到東洲的母親,也算是一舉兩得。
司徒慧一見雨囡提母親,馬上不失時機地轉移話題。他說你總是惦記著你媽,可你媽惦記不惦記你,可就是另一會事了。告訴你啊雨囡,下飛機後的第一個周末,我就照你給我的地址去看她,沒想到她老人家讓我吃了閉門羹。那天路上打電話到家裏,說是空號,到了門口又碰了鎖。後來下樓時遇到個鄰居一打聽,這才知道你媽前幾天腳剛好,讓保姆陪著,跑回東郊鄉下的老家,到一個民間梆子團裏演花旦去了。這到底啥時候能卸甲歸田回到家,還不知道。雨囡,不是我說你,就你媽那人,你對她再好,也不過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就說上次吧,你為了給你媽寄錢,跟我吵架賭氣,幾天都不搭理我。後來你錢也寄了,孝也盡了,可你媽呢,心裏哪有你!你說她不但傷好了不言語,還背著我們去演花旦。那麼大歲數了,要是在台上翻跟頭打把勢擰了胳膊斷了腿的,還不得我們再出這醫療費……
一輛印著“東方紅中文學校”的白色廂型車,駛進雨囡的視野,把她從無解的愁緒中帶回到眼前。待它在院前草坪外的馬路旁停穩後,穿著紅校服的查理和米雪兒背著書包下了車,對著車裏的安妮和幾個小朋友揮揮手說了拜拜,轉身奔進院子。——立時便有火紅的身影跳躍在那片冷黃的秋葉上,點亮了這個令人迷茫的下午。
——這就是孩子,隨時隨地地闖入母親的時空,卻總是能坐標一樣地帶給你清晰與方向。再紛亂的空間,一旦有了他們,便會成為你要努力改造的家園。
雨囡開門把兩個孩子迎進屋,便想幫女兒卸下她背上的書包,卻被她甩著羊角辮一轉身擋住,說不用媽媽幫,我也要跟哥哥一樣,自己學著做事,但這個得給你。
她說著,就把緊攥在手中的一個紙口袋遞給雨囡,用英文參半的“中文”說,媽姆,安妮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裏麵是路克叔叔賠給我們的兩根新弦,還說路克叔叔說他很抱歉,為幾天前幫我們調琴時弄斷了琴弦而跟你說聲對不起。
雨囡聽罷頓了頓,一邊彎腰幫女兒遞過來拖鞋,一邊問:“路克叔叔除了說對不起,有沒有說什麼時間幫我們換弦呢?”
“哦,媽,不說我差點忘了告訴你,哥哥剛才在校車上看到安妮把琴弦遞給我時,就問她路克叔叔能不能晚兩天再過來,因為這倆天我們忙,要為開學做準備,換了琴弦也沒時間彈。安妮聽哥哥這麼說之後,高興極了,說原來你們不急呀,那我回家趕快告訴我爹地,因為他最近有了份全職的工作,晚上經常加班,他正為沒時間幫你們換弦而著急呢!”
雨囡聽得直皺眉,說查理,上學的書包上周就打點完了,你怎麼隨口說謊?如果不願意練琴就跟媽媽講,可你這樣找借口拖著,豈不也耽誤了妹妹?
查理見母親生氣了,就嘟嘟囔囔地解釋道:“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彈琴煩得很,大概是因為不喜歡鋼琴老師新留的那首《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吧。它不但難,還怪,忽快忽慢、忽熱忽冷的,跟外麵的鬼天氣差不多,很難把握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