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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朔方的夏天就像中鎮街頭的城管,說來就來。汽車前幾天還要開暖風,如今卻需要開冷氣了。

在常言的經驗裏,朔方與江南的夏季比起來,朔方的夏天簡直可以用涼爽來形容。這一點讓常言覺得,調來朔方工作至少還有一個好處。每年這個時候,他在江南對著空調伸著脖子,像條狗一樣喘粗氣的時候,就深深地懷念小時候在朔方,那種清涼的氣息。在常言的記憶中,朔方的夏天簡直是春天,是一個清涼世界。

常言經過對比南方和北方生活的經驗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人可以不怕冷,但沒法不怕熱。他曾經去過零下三十攝氏度的黑龍江漠河北極村,在那裏空氣結成了冰霧,呼吸之間都可以感到寒氣刺骨。不過在那裏,他可以多穿幾層衣服,或者大不了不出門就是。而江南的夏天則是脫光了身上的衣服還是熱,熱得讓人恨不能扒層皮下來。有回常言所住的街區電路故障,記者站辦公室與家裏的空調全都停轉,而正好趕上那幾天江南高溫,把常言熱得像一條老狗,恨不能把舌頭伸出老長。難怪古代傳說中,旱魃是個醜女人。那次常言還接了個任務,到工地采訪一個戰高溫鬥酷暑保障重點工程建設的稿件,在工地上采訪沒幾分鍾,衣服就粘在了身上。回到記者站發現沒有空調,一動就又是一身臭汗,他像被燙了屁股一樣在椅子上坐不住,憋得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試圖用毛巾蘸水擦臉,而水管中流出的水都是熱的。報社催稿催得急,他心裏更急,打字時汗水往下淌,都打濕了鍵盤。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工作多麼認真。後來被熱得實在受不了,常言跑到賓館開了個有空調的房間,才算把稿件寫完交差。

但是常言賓館開房的錢算是白花了,報社不給報銷——常言就在當地采訪沒有出差,說不出報銷的理由;回家更不給報銷——老婆說你這次敢去賓館開房,下次沒準就敢找小姐,人都是一步一步學壞的。

采訪中發現,他那家企業一味讓職工戰高溫鬥酷暑,而補貼和勞動保護執行很不到位,已經有好幾位職工中暑病倒了。這促使他從另一方麵思考問題,近年來各地高溫天氣頻發,高溫下作業的職工中暑等職業病呈高發態勢,一些職工甚至被高溫奪去了生命。相比之下,針對這一狀況的勞動保護規定卻十分滯後。常言查了一下,企業防暑降溫工作執行的仍然是衛生部、原勞動部、全國總工會在一九六○年聯合製定的《防暑降溫措施暫行辦法》,條文中還留著這樣極具時代印記的規定:“夏季露天作業工人和農民,應使用寬邊草帽或鬥笠和白色寬大的服裝;對高溫作業者和夏季露天作業者,應供給足夠的合乎衛生要求的飲料、含鹽飲料。”即使如此,在很長時間內,這竟是我國唯一一部關於高溫勞動保護的法規。

他想,如果說製定那老《辦法》的六十年代,曬太陽還是一種溫暖的享受的話,那麼在今天,酷暑天氣已成為職工健康的殺手之一。過去的五十多年裏經濟社會發展迅速,GDP上百倍地增長,物價上漲了不知凡幾,但唯有這條多年巋然不動。有些企業的老板不肯耽誤掙錢的機會,往往強令工人們在高溫下幹活;也有些城市明知氣溫達到或超過了四十攝氏度,但為了避免停工帶來的經濟損失,甚至有意低報氣溫——這樣的行為和謀財害命相差無幾。

他還發現,五十年前那道《辦法》,其實是源於一份緊急調研報告,其時,“大躍進”中暴露出來的勞動保護問題越來越嚴重,引起了國務院的高度重視,周總理立即指派勞動部和相關部門成立聯合調查組進行調研,很快出台了這一規定。常言想,那個年月尚能如此,這麼多年過去,我們無疑應該做得比過去更好。於是他寫了一篇調查報告,希望那些還沒有做出這方麵規定的政府部門,能夠以人為本,與時俱進,切實保護職工的高溫權益。

沒想到,指令性的那篇戰高溫的報道沒有引起反響,有關高溫補貼的那篇調查報告反倒獲了報社好稿獎。發到手裏的獎金,剛好衝抵了房費。

每年在江南的夏季,常言都對朔方十分神往。特別是西州市,位於朔方省的西北部,是朔方最涼爽的地方,被稱作“夏之都”。調任朔方之後,常言也就樂得把朔方當作一個消夏的品牌向朋友同事推薦。年初回京開會,他向副總編丁述成說起西州是夏都,請領導抽時間去視察。丁述成一臉嚴肅地對他說:“你初到一個地方,要多學習多調研再發言,據考證夏朝並沒有在西州建過都,怎麼能稱為夏都呢?”把常言說得愣了半晌,也不知道領導指的是遠古的夏朝呢,還是西夏王朝。

可是今年朔方的夏天卻邪門了,不僅熱得比往年早,而且溫度比往年高,持續時間長。一連半個月,氣溫竟在三十五攝氏度左右徘徊不退。特別是西州的氣溫,竟然高過中鎮,創下了省內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高溫極值——四十一攝氏度。相反的,江南今年倒是雨水不斷,氣溫一直持續偏低,居然涼爽得很。常言到朔方後,按照過去的經驗,就沒有給宿舍裝空調,最熱的那些天,他把電扇開到最大一擋,仍感覺奇熱難忍。打電話回家去,家裏說空調還沒開過呢。

更讓常言丟臉的是,丁述成聽了他的遊說,還真的安排了幾位親友到西州玩了一個星期。這下倒好,本是來避暑的,卻正趕上最熱的時候。雖說常言接待得不錯,跑前跑後的很是盡心,但還是看得出來他們的失望。臨走時丁述成的小姨子說:“你們朔方,比我們南方還像南方。”常言心裏有些懊惱——本想拍領導的馬屁,這下子拍到馬蹄子上了。

送走了領導的客人,常言也熱得受不住了。一天午睡後起來,他發現床上一個人形的印跡——那是他出汗留下的。看著這個“大”字形的汗跡,常言頓時氣急敗壞,推了下午的采訪不去,立時三刻上街買回一台空調。他看著空調安裝好後,搬了把椅子坐在下麵,報複性地看了一小時的書,然後,就感冒了。

當天夜裏,一場大雨突如其來不期而至,一下就是兩天。從第三天開始,氣溫降了下來,常言終於找到了那種涼爽的感覺。而且從此氣溫就再沒有升上去,朔方的夏天才真正成為記憶中那美好的夏天。

常言買回來的空調,總共就開了那一小時。

常言的鬱悶,還不止於此。

他有一個調回北京編輯部工作的機會,最終還是被章培民給攪黃了。報社新聞研究所副所長到齡退休,空出了一個職位。那是個報社沒有人願意去的閑差,通常是用來安排年紀比較大的同誌。但是這一次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報社把這一職位拿出來在全報社公開競聘,符合條件的均可報名,像考公務員那樣按筆試、麵試和考察程序聘用。常言在媳婦的慫恿下報了名,起初常言還有些不樂意,說:“如果去研究所,就要離開報社新聞業務核心崗位了。”他媳婦說:“新聞研究所有什麼不好,我們單位還叫研究所呢,你那所謂核心業務崗位又有什麼用?回北京過日子是正事,再說了,職位又不是一成不變的,回到北京,在編輯部的平台上,調整的機會比記者站肯定要多。關鍵是,先回來再說!我們單位遷京的事也很快就要定了,咱們京城會師!”